第五十章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月前
这几日的朝会俨然成了“菜市场”,在青王即将启程会盟的前夕,谁留下来监国这便成了党争的焦点。无弹窗小说网www/feisuxs/
御座下烈侯、荣侯两派争的是不可开交,左右两相是语箭纷纷、皮笑肉不笑。这两个老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凌准不动声色地看着群臣百态,玩味地眯起眼睛:历来国主出巡,监国的都是储君。他看着站于侯列最前的两个儿子,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时候还不到,这两人还是嫩了点。
凌准龙睛微转,成派的争论中只有一人依旧持笏而立,面色如水,双目淡定。洛寅啊,你真的是老七的人么座上人就这样探究地俯视,沉默的洛太卿渐渐感觉到附加于身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
对视,君臣眼神的交流。
半晌,青王忽地拂袖而去,惊的百官鸦雀无声。
“容相”户部民科员外郎怯怯地看着愣住的容克洵。
“王上面色铁青啊。”“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殿下。”左相董建林小步追上面色遽变的烈侯,“三殿下。”
凌淮然负手转身,鹰目徐徐偏转,扫过面色急切的董相,直直看向与他分庭抗礼的荣侯凌彻然:别以为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知道,杨奉奇那个屎盆子不就是老七硬栽在他头上的老七,这次哥哥就跟你玩到底
凌彻然嘴角缓缓勾起,眼珠转动,泛起不屑的目光:喔那就来吧,三哥。
两强相斗,吸引了不少目光。没有人发现就在王上离开的同时,青穹殿里也少了一个身影,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在青国,能穿上朱色官袍的只有六人,他们分别是台阁、上阁和束阁的官首,当朝的一品大员。
“洛大人。”御书房外,青宫内侍长得显抱着拂尘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请。”
洛寅微微颔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跛着脚,一沉一浮地走进内殿。沉稳内秀的洛寅明白,助主上一臂之力的时候到了。他必须将两党相争的局面保住,等九殿誉而归,再行浪淘沙。
“臣洛寅参见”
“洛卿。”不待他礼拜,青王就抢声了,“通敌案审的如何了”
洛寅抬起头,如实答道:“自杨奉奇畏罪自裁后,这事就断了线索。而且,他的亲信家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消失”凌准冷笑一声,怕是踏上了黄泉路吧,“那洛卿认为那罪人死前的招供可信么”厉视,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不论你是不是老七的人,此时该做的都是落井下石吧。
“三殿下虽然勇烈激进,对王上却是忠心不二的。”
短短的十几个字却让老谋深算的凌准惊叹不已:好一个洛寅啊,一话两说。既表明了自己荣侯党的立场,婉转地道出老三的弱点。又不失真言,淮然固然刚愎,但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喔”厉光突现,凌准冷笑道,“那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子嫁祸我儿呢”朝中之人皆知,若老三是被嫁祸,那幕後黑手不言而喻,当然是老七。洛寅啊,你倒是想做老好人,孤却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究竟是不是彻然的人呢若不是青王老目深沉,心思飞转:那可就有意思了。
洛寅已不是当年那个书生意气的年轻人了,就像一块砺石被磨圆了棱角,他平静开口:“嫁祸三殿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雍国明王。”
凌准黑瞳遽紧,灼灼视下。
洛太卿不急不徐,继续道:“试问,若我朝党乱,获利最大的又是何人呢”
当洪钟一声,震的凌准暴睁双目。是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七嫁祸,明王也知道他凌准必不上当。若追究下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旦党锢抵死相争,那得利的将是凌准冷冷笑开,明王陈绍忍了十五载,终是忍不住了么想要弄乱我朝,趁孤无力西顾制衡之时一举篡位么
“啪”他重重拍案,孤就是要憋死你,在他没有选定继承人前,雍国两王对峙的局面不能动
掐丝珐琅炉里燃着红罗炭,无烟无尘,飘散出阵阵暖气。书房里,静的让人窒息。
青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座下的洛寅,心中欣然:亏好啊,亏好这样的人才为孤所用。
“洛爱卿。”听似淡而无味的声音。
“臣在。”
“你说建州会盟,孤,该带谁呢”
余音回荡在殿内,合着暖气催热了洛寅的两颊。该留谁带谁,御意早定。他明白,王上此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洛寅究竟有没有参与夺嫡,究竟有没有参与党争,究竟有没有背离自己。只要王上一日没有让位,那他便决不允许臣子将自己放在次席,即便那首座上安坐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这,便是帝王心,贪婪而多疑。
思及如此,洛寅跛着脚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臣窃以为,最不安全的放在身边才最安全。”
聪明人对话,不需多言。
青王明白了,他很满意。
“洛寅听旨。”
瘦弱的身影直直跪地。
“会盟期间,孤命你会同左右两相共理朝政。”
什么洛寅猛地抬首,微凹的两目熠熠生辉,轻抖的两唇显出几分惶恐:这是何等荣宠,又是何等挑战。他颤颤地看着头顶那人:王上,是把他洛寅当作自己人,要他盯着蠢蠢欲动的两党啊。
“臣。”洛太卿五体投地,匍匐在青王脚下,定定开口,“洛寅接旨。”
凌准并没有恩准他起身,只是挺挺而立,面向西北。
半晌。
“听说翼王带去了他的天骄公主。”青王嘴角微扬,“想做什么呢”
俯在地上的洛寅低低应声:“翼国王上曾说过:惟后位可配我儿。”
“哼。”青王黑目冷冷一白,“那也要看他的眼光准不准。”
天重二十三年九月初三,青隆王凌准携二子出都。华盖遮天,跸声穿云,左右随行延绵百里,王气鼎盛。
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官,还真是不好做啊。“醉云醴。”看了看册子上的标记,“二十坛。”持笔细数,嗯,对的。礼部郎中好歹也是四品,我怎么就沦落成库管了呢无奈地搔搔头,没想到看起来胖墩和善的顶头上司实际上是个老官腔。
“礼部尚书魏几晏是我三哥的人,而你却是我的人”一想到昨晚允之的表情,我就不禁哆嗦,建州果然很冷啊。
官场上靠的是人脉,在朝分两党的情况下,我这个靠着宁侯的新人不过是他们踩压的对象罢了。轻轻地叹口气,继续,继续。
“牛肉脯,三十瓮”
“丰郎中”帐房外传来一声大吼,夹起册子匆匆跑出。“贾侍郎。”微微倾身,抬头时却见高我一级的贾正道皱眉撇嘴,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快去洗洗手”他伸出两个指头,厌恶地拎过我手中的册子。
“可是,下官还没有点完呢,贾侍郎。”对,我非常喜欢叫他,因为这个“贾”字是周围唯一可以和“丰”字媲美的姓氏。贾正道,假正道,真是喜剧的名字。暗笑。
“不用点了。”他抬起下巴,略显女气的面容透出几分美艳,“天骄公主要去九殿下那里探病,魏大人命你做礼侍。”
嘴角抽搐,就知道没好事。翼王阎镇颇为传奇,他原是宫女之子,庶子位低。在前代翼国争储中,因为不起眼所以躲过了倾轧。而后继任的翼成王登基两年不到便薨逝,剩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阎镇作为仅剩的王侯,在众臣的推举下竟然登上了大宝,捡了个大便宜。初时此人很是厚道,将小侄立为储君。没过几年就露出真面目,不断的选秀纳妃,为的是能生下亲子。可是不知是苍天不佑,还是他死去的哥哥残念尚存,阎镇年近六旬却仅得一女阎绮。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年前竟然提出改立王太女。此语一出,神鲲哗然,翼国大惊。在铺天盖地的反对中,他这才收起了念头,赐阎绮天骄公主之名。而这位殿下也没辜负她父王的期望,果然是骄娇无比,才来建州十日就已经恶名远播。
垂头丧气地跟在贾正道身后,亦步亦趋。翼王此次携女前来明摆着是要结亲,而青王也不含糊,带来了两个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儿子。这次可真是货比三家,任君选择。可是,阎绮再次让人惊叹了。
那天初见,公主指着允之、修远、三殿下、七殿下还有哥哥娇笑:“父王,这几个,孩儿都想要”
一句话炸的众人呆愣,在男尊女卑的神鲲,这样女权的宣言真是惊世骇俗。何止是天骄公主,简直就是花花公主啊。
而后这位花蝴蝶翩飞于众男之中,不用说哥哥因为身分问题自动隐身。而修远则擅用了建州的寒气,将阎绮冻得彻底。接下来,三选一。大家都明白,娶天骄者即可得到翼王的全力支持。若说身为伏波将军胞妹的我是一块肥肉,那阎绮便是一头肥羊。就看三位殿下如何织出密密情网,将蝴蝶困于网中央。
“丰郎中”一声低吼将我从沉思中唤醒,眨了眨眼,只见贾正道弯着腰、拱着手,随我挤眉弄眼,“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唉不经意地瞥视,只见一张娇艳似火的丽容,急急颔首深拜:“下臣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上面传来娇蛮的喝令。
暗叹一声,依言抬首,目光垂视。
“长得还行。”一双鹿靴绕着我走了一圈,“怎么本殿就那么不堪入目嗯”
语调尖细,刺得我耳朵嗡鸣。举目直视,故作沉迷:“殿下娇容灿若星辰,艳若桃李,下官不敢唐突殿下,请殿下恕罪。”说完,恋恋不舍地垂眸。身上浮起鸡皮疙瘩,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项技术活啊。
“呵呵呵”满足的笑声响起,“免礼,免礼。”
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免这个礼啊,一抬头,接收到一个闪耀的媚眼,刺得我两眼酸痛。
“殿下,这位丰侍郎原是九殿下的家臣,就让他礼侍公主吧。”贾正道指着我向阎绮谄笑,“下臣还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嗯,嗯。”公主随意地挥手,贾侍郎警告地瞪了我一眼,疾风似的掠过,霎时不见踪影。
好一个假正道,将麻烦丢给我,自己却开溜了。忿忿,忿忿,这就是所谓的同僚之情。
“丰郎中”阎绮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娇柔无比地倚着侍女,真是翻紫摇红、风情万种,“呵呵”她一翻眼睛,得意地抬起下巴,“怎么看傻了”
真是自信啊,诺诺应声。
“还愣着做什么”艳容忽变,怒目视来,语气冷硬无比,“还不带路本殿要冻着了,看我父王不扒了你的皮”
果然是天骄公主,开口闭口血淋淋。躬身垂首在前引路,装作惶恐无比。
“本殿问你,这宁侯家中可有宠姬”尖锐的语气。
看着地上的尘土,目不斜视:“据下官所知,九殿下家中有三名侍妾,暂无正妻。”
“只有三名”语调微扬,略微犹疑,“难道”
三名,只有也难怪,据说翼王后宫佳丽逾千,比起她爹,允之算是异类了。
“殿下。”一声谦卑的轻言,偷瞥望去,年长的女侍凑到她耳边低语。不知是说了什么,阎绮的面色越发难看,柳眉也是越皱越紧。
看着眼前的大帐,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殿下,到了。”
“咳咳咳”刚走进帐门,就听见几声重咳。允之裹着软被倚在床上,一头青丝柔柔垂下,身体剧烈震动:“咳咳咳”
“主子。”六幺接过允之递来的帕子,恭声道,“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咳什么”他转过身,面色微白,媚眼如丝,病中美色更艳三分,硬是将公主比了下去。“还不咳还不给公主看座。”
“是。”六幺将红木墩放在榻边,掌中的绢帕看似无意地飘落,惊现血迹。
“公主”又是一阵猛咳,他黑发散乱,将病容遮住,闻声心颤,这肺不会被他咳出来吧,“请咳咳请坐。”
“不,不了。”阎绮盯着地上的帕子,嘴角不自然地扬起,“不必了,本殿听说宁侯病了,特地来看看。”她目光不定,脚步后撤,“宁侯真是病的不轻,本殿也就不叨扰了,还望保重身体。”
允之摇摇欲坠地起身,急急前行:“公主。”忽地向我扑来,一手拖住他的身体,这人却趁势半靠在我的肩上,“咳咳”此身同震,感受着他身体的颤动,“公主,慢走。”
“嗯,嗯。”阎绮避如蛇蝎地一再退后,匆匆瞥了我一眼,“丰郎中也不用送了,本殿认得路。”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甩开随侍飞速离开,再无先前的娇弱模样。
旋风刮过,一室寂静。半晌,只听肩头传来惬意的低笑:“呵呵呵”湿热的吐气喷薄在颈侧,一抖身,将某人震开。
“装”白了他一眼。
桃花目闪过一抹讥诮,薄唇带笑:“卿卿不也配合的很好嗯”六幺拿着锦袍,轻手轻脚地为他着衣。
“为什么装”没好气地看着他,“将到口的肥羊白送人,这可不符合你的个性啊。”
允之瞳眸忽紧,脸色抹青,不耐地甩开六幺。他散着衣襟,胸口半露,霸气十足地朝我逼近。“卿卿,你可是一点也不在乎”语调轻缓,隐着怒气。
在乎挑高眉头,在乎什么没头没脑的,无所谓地耸肩,不经意地扫视。忽见圆桌上放着一对玛瑙杯,茶灶上温着浮纹茶吹,壶嘴弯弯,吐出一口白雾。
“你在等人”凝神回望。
他脚步一滞,神色愕然。须臾后,笑意渐渐浮上唇角,渗入黑瞳。细长的眼眸烟波浩渺,寂静之中忽然迸出大笑:“好啊,好。”俊瞳亮得惊心,“能猜出我三分心思的,也只有你了。”诱惑似的俯身,春光乍泄,“卿卿。”
警惕地后退,真真魔瞳,摄人魂魄。
“你猜,本殿等的是何佳人呢嗯”尾音轻挑上扬,引来无限遐思。
脑中闪过早上的那句话,佳人允之这家伙又在耍我。抱着酒壶扫视四周,华美大帐里坐着清一色老弱,除了
紫金爵举起,一双湛然的凤眸。作为司酒的我,负责侍奉上座的四人,当然也包括修远。轻步走到他身边,酒壶微斜,醇美的香醪缓缓入爵,发出醉人的清声。
在这觥筹交错的宴席,身份划出一道鸿沟,将你我生生隔离。
且藏起浮动的情云,且隐住荡漾的波心。
在轻寒的冬日,拧亮彼此的思念。
乘一叶扁舟,划过浩淼无边的鸿渠,潜入你的心底。
来渡你,来渡你。
衣袖想擦的瞬间,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
运气传音,低低耳语:“少饮些。”
“嗯。”暖意的回应。
这是第几杯了看着又一次举起的紫金爵,默默地叹息,心中涌起甜蜜。杯浮绿蚁,榨滴珍珠,瓮泼新醅,未饮先醉。眼波相交,在暗处缠绵着彼此的心意。
“青王。”一侧突兀的声音响起,瞥眼暗瞧,却见黑黝的翼王斜视而来,老目闪烁着诡异的光采。坐在主位上的凌准停止了与荆王的交谈,偏首定视:“翼王”
阎镇指了指空杯,我微微倾身,上前添酒。
“青王真是浪费啊。”头顶传来情绪不明的笑声。
“喔此话怎讲”
“孤听说,这位可是繁城胜战的少年英雄,青王却让他做司酒,不是浪费,又是什么”酒壶被按住,恭敬地抬起头来,入目的是翼王蛇蝎般的逼视,“司酒,你说可是”
可是扫过青王微眯的双眼,瞥过荆王幸灾乐祸的目光,暗骂翼王的恶毒阴狠。就算是我敢答是么顺势将酒壶放在桌上,拱起两手,宽袖掩面,恭声答道:“微臣出身于乡野,曾听善耕者言。农事难不在选黍,而在于养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过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长。如若不然,则秋收冬藏空谷仓。”抬起头,瞧见青王放缓的眸色,触及另两位诧异的目光,了无痕迹地对修远淡笑,徐徐道,“微臣出仕之前,家中长者曾有赠语: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丈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年少不可清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谨记于心,旦夕不忘。”
语落无应,只听得座下一片斗酒声。垂目视地,脊背上浮起冷汗。我还真是“幸运”,做个司酒也能碰到如此险境。唉,哀叹。
“孤还听闻。”又是翼王那只老蝎子,还听说什么头皮发麻,静等语落。“司酒不是青国人。”
“是。”埋首不起,“微臣家在荆梁翼相交处,乃是如春谷地。”查吧,我就不信你能通过师傅的五行乾坤阵。
“那司酒为何舍近取远,出仕青国呢”语调颇酸。
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老头的鼻子大叫:“我丰云卿就是不爽你”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垂下脑袋,难啊。会盟会盟,就是拉关系走门路,装做睦邻友好,容不得我实话实说。我这个礼官既不能贬低他国,又不能驳了老板的面子,技术活啊。
“这个”故作为难,惶恐地倾身,“臣怕说出来会贻笑大方。”向后退了退,我几乎靠在了修远的身上,微微感觉到隐隐的暖意。
“喔”荆王吴陵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倒不像一个年轻人,“那孤就更想知道了。”肥蝎子一只,落井下石的主。
抬起头,极其诚恳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只能听见心跳声,半晌,一声大笑将我从惴惴之中解脱。“到底还是个孩子。”青王凌准微瘪的两腮稍稍颤动,精亮的黑瞳却没染上半分笑意,他随意挥手,招来了内侍,“得显,拿一个手笼给丰爱卿。”
这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也不仅仅是说给上座几人听的。斗酒声渐息,或是怀疑、或是嫉妒、或是窥探的眼神投注于身,我这才明白荣宠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叩首谢恩,寒气从地上一直传入心底,宦海艰途今日行,无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惊心。
“也真难为荆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帐内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轻人应该驱马奔腾,载猎而归啊,两位就不心动么”
“冬狩年年有,相交难再来。”吴陵的语调中有些刻意讨好的味道,“不论身份,但就这辈分,孤都得尊称两位长者。”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颔首,“尊老敬贤,又何谈难为”
难为,很难为了。一国之主竟然要行小辈之礼,这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受迫于现实。外戚之乱后,荆王已如败光家财的落魄儿,如今嘴巴含蜜不过是想讨点好处,接点巨贾富商剩下的残渣。说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钱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钱的地主,而修远则是缺地巨富的财主,只有荆王算是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做这种忍辱负重讨饭的活儿,还真是难为了心高体胖的吴陵。
“平侯,你我年岁相仿。”荆王举起酒杯,“本王虚长你一岁,不如以兄弟相称,可否”
凤眸冷然,淡淡一瞥,惊的吴陵胖身微僵。修远优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独子。”五个字,毫不留情地射向侧手,震的“破落户”舌桥不下,场面煞是尴尬。
正当此时,帐门突然撩起,一阵寒风扫尽了宾主皆欢的热气。
“报”曾被我踢晕的李显匆匆跑入,猛地跪下,“烈侯殿下与天骄公主不知所踪。”
“噔”翼王手中的酒盏瞬间落地,“你说什么”枯柴似的老手颤颤举起,阎镇目眦尽裂地怒视下方,“什么叫不知所踪”
李显猛地俯身:“回程途中,公主看到一只白鹿,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烈侯、荣侯和韩将军见天色将晚,便拍马去追公主。”
“然后呢啊”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也难怪,毕竟只有那么一个血脉啊。
“而后。”帘卷北风,穿着赤色猎袍的七殿下疾步走入,他向上座一揖,“我、三哥和韩将军分头追赶,怎奈密林丛茂,天暗视短。行至深处,只听三哥大叫一声公主。我便会同韩将军寻声而去,却不见公主和三哥的踪影。”
“那现在呢”青王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焦虑。
“现在韩将军已带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寻到。”他看着面色切切的翼王,温言道,“王不必担心,彻然听声,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时难以回途。”
“嗯,嗯。”阎镇敷衍地点头,却难掩忧虑,“日落西山,夜寒地凉,绮儿身子弱”絮絮叨叨半晌,忽地拍案,“这冬狩是谁负责,竟然出这等大事”
手中一紧,厉厉而视:混蛋明明是你女儿太过娇纵,十足的迁怒
“禀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战无功而返的李本中,“据臣所知,负责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国的伏波将军韩月杀。”尾音重重,难掩恨意。
青王面色一凛,眯眼视下,显然对翼国君臣的嫁祸很不满。
“是。”李显小儿火上添油道,“若不是韩将军没能拦住公主,这事也不会发生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国大臣肃穆而视,一时间局势紧绷。
好,很好,我现在非常后悔那日只踢断了他几颗白牙。放下怀中酒壶,向座上一礼:“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李少将军。”
“嗯”青王龙睛一瞥,惊人的气势,“翼王。”浓浓的压迫感弥漫在上座。
阎镇与他对视片刻,烦躁地挥手:“问问”
睨视地上,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敢问,以上皆为少将军亲见”
李显挺直腰背,蔑笑道:“这是自然。”
四座传来叹息,不解的目光频频飘来。随七殿下入帐的聿宁眉头一紧,对我轻轻摇头。
淡淡一笑:“那,李少将军又是何职务。”
“嘶”翼国座上一片抽气。
“嗯”俯身逼视,步步紧逼,“少将军”
“是”他向后一坐,咬牙低应,“公主的御卫”其声愈低,几不可闻。
轻转眼眸,冲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刚才没听清楚,还望殿下再开金口。请问,当下去寻公主究竟为几人”
凌彻然了然一笑,扬声道:“只有三人,本殿、烈侯还有韩将军。”
“哼。”“原来如此。”青王带来的官员不愧是宦海老将,变脸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当下数十道鄙夷目光直直射向李显和翼国下座。
“想来是有人渎职,枉韩将军摸黑搜山,这边却被倒打一耙。”说这话的是谁急急寻找,原是青国言官之首胡存义,传说中的“铁嘴胡”首先开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开口的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魏几晏,“有利必逐,有过必推,此为翼礼乎”摇头晃脑,痛彻心肺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
“唉钻营之徒”
厉害,厉害。瞧瞧地上那人瑟缩不已,翼国座上官员个个掩面。什么叫被唾沫淹死,今天我算是明白了。
上首,翼王阎镇脸色铁青,拿起食盘往地上一掷:“有违孤命,中途弃主,现在又妖言惑众,诬蔑青国大将军。李显,你可知罪”老声颤颤,面色爆红。
“臣”八尺大汉竟俯身颤抖,“臣”
“来人拖下去,斩了”这翼王恼羞成怒,下了杀令。
举座大惊,喧嚣陡逝,安静。
帐内烛火扑闪,扭曲了人影。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请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为主,就饶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脸色微动,似有一份动摇。上座无人开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饮酒,修远面无表情地合眼。破落户一脸犹疑,看样子好容易下了决心,刚要开口,就只听又一声:“报”
韩让单膝跪地,大声叫道:“将军一人纵深,已发现公主坐骑。”
众人翘首,面露喜色。
“经查,马鞍被人事先切断,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当”翼王大怒,杯盘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对叔侄身上,“饶命饶命马具不就是你李显负责的阴谋弑主,好啊好啊”这位走火入魔了,“斩拖出去斩了”
“王上,饶命饶命”李显被人倒拖出帐,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颜面,让人看不清表情。那伏地的双手慢慢握成拳,爆出青筋,“王、上。”
举目而视,却见青王淡淡地注视着一切,眸中闪过兴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熟悉的笑容,像极了允之
不欢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内,如过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场步步惊。走入寝帐,瘫软地靠在桌角,长叹息。
“云卿。”
身后附来温热,整个人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修远,我好累。”鼻尖传来淡淡药香,将最软弱的一面呈现。
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温软的低问:“想走么”
“不。”转过身,一把将他抱住,不住地蹭着,“不走,我不能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轻吻落在额间,停留在心底,蜻蜓点水般地带起阵阵涟漪。
“这是阴谋吧。”一想到今日种种,胸中不禁涌起浓浓的恐惧。
“也许。”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梭,“我已派青龙骑去搜山了,很快就有消息。”
“嗯。”嚅嚅应声,“官场好可怕。”
“你做的很好。”他拍着我的背,抱着我轻轻摇晃,“很了不起。”
“修远。”
“嗯。”
“你会怕么”
“会。”
“唉”诧异地抬头,“你怕什么”
夜色中,只能看见他黑亮的凤眸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温热的鼻息一点一点加重,唇上落下细细的“春雨”。
“我怕”
话,
含在了嘴里,
没入了心底。
嗯,
我懂了,
用舌尖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