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一世情缘付流沙
这一夜,北风呼啸。无弹窗小说网wwwfeisuxs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红的却不见半分喜气。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你跟了我几年了”听似漫不经心地一问。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颇为感慨的叹息,“你道,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罗衣纤身一滞,抬首看向桌案。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诡魅的惨白,白的好似八年前那个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刹那凋零。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的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再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的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耀出颤颤痛色。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
火焰如潮水般弥漫,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浸没在董慧如黑亮的发间。
丽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浮散于冰冷的地面。
“小姐”罗衣喏喏出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薰热的酡颜。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界。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怵人的幻象。佳人苍白的近乎透明,她嘴角弯起的弧度轻薄的惊心,整个人仿佛融于漆漆夜影,似要随风散去。
“小姐”罗衣试图用叫声冲淡恐怖的幻象,充实虚无的夜景。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男帕。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罗衣撇过眼,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轻烟薰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微熹的晨光静静宣泄,垂檐的冰柱晶莹中透出几分淡萱。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打破了薄浅的晨雾,在漫天喜红的左相府外飘荡。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强取豪夺的丰侍郎”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浅澈轻漫,让人不禁浅醉。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但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戚戚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飘渺而又决绝的一记冷哼,而她几乎可以想见这障面下勾起讥诮弧度的两瓣红唇。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一声唱和,红门徐启。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低低咬音,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那瘦绿消红的纤身。她略带薄茧的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柔掌,心头不住抽颤。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
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身后是二娘哭的宛如唱词,听起来很真。不过,只是听起来罢了。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慧娘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红障下,她只能看到眼前很狭小的天地,狭小的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的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冲入眼帘。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她屈身一礼:“妾身受教了。”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至,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冷然地看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落入眼际。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撇过眼,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么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九天梵音,丝丝没入耳际,却难入她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可是
她翻过掌,睇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可是忘不掉啊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人人都说她嫁的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她颤巍巍地取出剩下的那截断帕,心如刀绞。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丽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感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份情。元仲啊,慧如会望断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伴着震天的喜乐,热液倾泻,流逝的生气模糊了她的眼帘。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叮叮
那是谁的铃
“来人可是董慧如”
她看不清,眼前一片雾茫茫。
“生于天重六年丑月丁酉亥时三刻,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八辰时初刻,董氏慧如”
原来是来拘魂的鬼差啊,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正是。”
“上路吧。”
她拨不开浓雾,却感到胸前一阵抽痛。
原来是索魂链,她果然已经死了,真好,真好。
“哎”前头幽幽一声叹息,“人道轮转数千载,世世为情轻性命,那一世终是伤了魂、残了魄么”
她微怔,这说的是谁
“可知最伤的人是幻海龙王,而不是你啊,南枝。”
南枝,难织,旧梦难织,原来最痛的是第一世。
“哎,龙王又历经了一次锥心之痛,阳间的天要变了”
天变了
上一瞬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叮、叮
这是
幽幽铃音穿透了激昂的喜乐,似有似无地缠绕在我的耳边。
叮、叮
风过也,吹远了柔曼的南音。
一声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好似引魂的鬼铃。
我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楞楞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今日我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恁左相府红灯高挂、倾家举财斗容府,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在她临去登车的刹那,我不禁脱口,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房。
可,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那夜,我就明白董家慧娘其人、其性、其量。
思及此,我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但愿,是我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但愿,但愿。
忽地,猛听一声凄然长啸,仿若龙鸣千里直下九霄。狂风空自恶,喜幛乱飘摇。
我掩面虚目,只见福云滚边的袖袍随风招展,垂鬓的红穗好似妖娆的灵蛇在眼前舞动,遮蔽了前途。
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下雪了”
我闻声仰首,只见密雪飘飘摇摇、纷纷扬扬,被狂狷的风儿无情卷落,像烟雾一般遮掩了长空。喜乐被不祥的风雪淹没,虚软地消散,难以抚远。
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解开眼前纠结的红穗,理了理未乱的衣袍,我凝神挺立在马上。不知怎地,不安感渐浓,浓的好似这漫天飞雪,浓的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什么殷红
我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停车”我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喜乐好似老化的磁带,扭曲了几个音,遂又回复到躁人的路子上。
该死,装傻充愣么
“停车”我气沉丹田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我充耳不闻三殿下的怒气,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我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红,满目艳红,惊心赤红,浸车血红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我运气震开这记重鞭,飞窜至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脉呢脉呢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含笑的红唇,我哑然。
“大胆丰少初”一只大手扯开车帘,探进三殿下怒色浓烈的长脸,“你究竟想”齿间的斥骂戛然而止,眼中的厉色化为虚无,他惊愕的望来,满脸无措。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三殿下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爆出青筋:“如何”
我紧了紧双拳,轻叹:“全无脉相。”
他绷紧下颚,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哎,疑心真重。
“血迹”这声微紧,三殿下低声咒骂着,“可恶,可恶。”
半晌,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么”
这唱的是哪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哎,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一声声似在低语,却响亮的震彻四野,“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殿下。”车外低低作答,听声应是一名内侍。
“听到侯妃的话了么”三殿下睇向身侧,满眼肃杀。
“听到了”这声虚的可以。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是”
脚步声急急,渐远。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三殿下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么”亲切的询问。
“是。”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三殿下轻柔地诱惑着。
“谢殿下恩典。”那女声微颤,“小姐。”
一抹纤影飞闪入内,是那日陪伴在董慧如身边的丫鬟。
“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她就被三殿下从身后捂住檀口。
他将那丫鬟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我:“出去”
在下车的那瞬,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我垂眸蔽视,平平应答:“云卿明白。”
掌中的粘稠遇风即干,涩涩地粘着在肌肤上。
我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
这就是你的夫君么,这就是你的良人么,董小姐你走的真好,真干净。
漫天大雪在我心头,扬扬撒下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我平波无漾地念着。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更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待嫁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我握拳垂视,盯着她袖口那圈凝黑的绛红,道出了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情意绵长。”
礼成,举座庆贺。
“丰侍郎。”在与新郎错身的瞬间,我对上了那双阴鹜的鹰目,“可千万不要让本侯失望啊。”
我蜷起染血的十指,拢袖低应:“恭贺殿下新婚,云卿自当尽心。”
移步慢行的新娘明显已是脱力,三殿下不露痕迹地扶着她的纤腰,看似浓情蜜意,其实是在步步紧逼。
三殿下究竟在车里说了什么是以她亲人的性命相要挟,还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尸身相逼迫
毕竟要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丰大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将我从哀悼中生生拉回。
“娄敬。”我抬头仰视,“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么”
“呵呵。”他憨憨地挠头,“多谢大人送来的伤药,何猛皮厚肉粗已经没事了,啊。”他一抬猿臂,从身后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当面向您道谢呢。”
茂才我诧异地看向来人,原是领导殿前弹劾的文书院编修路温啊。
我轻扬唇角,缓缓出声:“路编修,身体可好”
他淤血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异。半晌,他低叱一声:“一个大男人,笑得像什么样”
“哎”我挑起眉头,不经失笑,“路编修,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他逃似的垂下视线,面色有些微红:“怪不得人家那样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我求教地看向何猛,他目光闪躲,面色极不自然。
“说什么”路温声调略高,狠狠瞪来,“说你人比花娇,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说什么,说什么,这下大人该明白了吧。”
不明白,我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茂才兄”何猛一挥袖,挡在我身前,“你怎麽能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他偏转巨身,厚掌重拍在我肩头:“大人是铮铮硬汉,何猛我信你”
“啊。”我咬牙止住脚下的颤抖,心虚地应着,“多谢,多谢。”白兔兄,还是你单纯啊。
他话锋忽转:“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样”
哪样我抬头看向满目痛惜的何猛。
“就算那样”白兔兄擤了擤鼻子,翻眼望向房梁,“就算那样,何猛也绝不轻瞧大人。”他慢慢垂视,眼角噙着满满水雾,“大人忍辱负重,为国献身,真乃伟男子”
慢着,什么献身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响。”
啊我偏头看向面色冷凝的路温,如此如什么此
“天火之后,朝中的风向也变了。作为我们寒族的头领,还请大人洁身自好。”
“头领”我拧起眉头,“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寒族的头领”
“哼,大人还想置身事外么”路茂才斜睨我一眼,似带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级最高,面子上您自然是头领。”
我勾起冷笑,觑向身侧:“路编修,本官为人向来随性,绝不会为了面子上的虚名委屈自己。”
路温面带薄怒,忿忿颤唇:“你”
“圣贤有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然如此哪还用的了洁身自好”我一挥宽袖,洒然前行,“既入了这泥潭,就别怕脏了脚,路茂才你可要看清楚啊。”
清劲之寒允之,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啊,这也就是你眼见他们受尽屈辱却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这身傲骨,又怎能斗垮那些官精又怎能倚重他们一掌神鲲呢
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就如今日董娘,虽留得清白赴黄泉,却徒留祸事在人间。
我握紧手中的雁羽,扫了一眼身后。这不,麻烦正如影随形。
“丰侍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我心头乍暖。
“韩将军。”我真心笑开,“将军不是在京畿大营练兵么,怎么”喜不自禁,喜不自禁,恨不得拉住他的手促膝慢谈。
“今儿是腊八。”深邃的眸子透出点点暖意,他笑得很俊朗,“若丰侍郎不嫌弃,喜宴过了就赏脸去我府上喝一碗腊八粥吧。”他俯身耳语道,“你嫂子想你了。”
我打趣地仰视,其实是哥哥想我了吧。果不其然,他俊脸薄红。唉唉,我就说人无完人么,这个战场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里涩于传情,而且极易害羞。这算不算是云都一大秘闻呢我暗自偷笑。
他清了清嗓子,玩起严肃:“嗯,就这样吧。”
“韩将军。”我睨了一眼身后,心中又覆阴寒。
“嗯”
“下官有约了。”我恭恭敬敬地作揖,转眸向他示意。
哥哥深眸微紧,眈了我身后一眼,转瞬间脸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识抬举”他佯怒拂袖,大步离去。
三殿下的狗腿盯的可真紧啊,此刻我怎能拉哥哥下水只能假装陌路了,不禁深深叹息。
“丰大人”
一声压抑的轻呼传至耳边,我环顾热闹的喜堂,满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宾客,并无人看来,大概是听错了吧。
“丰大人”
又一声,是在左侧。我偏首望去,只见那位名唤七宝的内侍躲在门后向我偷偷招手。
心下微疑,我踱步上前:“何事”
“喜房的礼器被丫头弄乱了,殿下想请大人去看看。”
“礼器”我蹙眉看向他,七宝低着头,让人瞧不出表情。
“是。”他抬起头,一脸无措,“大人请快些个,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他不待我应声,便径直向前,“大人”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七宝被我看的有些窘,他眼睫飞扇,回身拽住我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真这么急么我任由他拉着,在深深游廊里疾走。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黑云,如粉的冬雪随风飘散。长廊里仿佛升腾起冥冥迷雾,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让人看不清前途。
不对,很不对。
雪花时不时钻入我的衣领,化为冷冽的水滑入我的颈脖。
太安静了,周遭太安静了,哪里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我滞住脚步,奋挥衣袖。
七宝被我甩了一个趔趄:“大人”
“呃”我仓皇地环视,“那个”
“怎麽了大人”他稳住身,向我靠近。
我摸着小腹,尴尬挤笑:“本官内急,怕是憋不住了。”
“啊,没事没事,小的帮你找个地方。”
刚才还那么急,现在却转口没事,果然不对。
我跟在七宝身后走进遍覆白雪的园子,垂眸暗忖着。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面守着。”
我弓身跑到假山后,故意弄出声响。
“大人请快些吧,那边还等着呢。”
“嗯,嗯,马上就好。”我敷衍了一句,无声飞去,踏雪无痕。一口气飘过数丈,窜上长松。
“大人”远远传来尖细的高吼,“大人”
待那人寻远了,我轻叹一声刚要下树,忽闻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艳秋艳秋”
两个男子在雪园里追逐着,前面一人身形纤弱,看起来还是个少年。
“艳秋你给我站住”后面那人穿着青色官袍,是个四品。
几番追逐,青衣人像是发起了狠,将那少年按在树上:“逃我看你还怎么逃”
“朱大人,这可是烈侯府。”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这男人,不,是这男孩还是株嫩苗。
“哼,我当然知道这是烈侯府。”男人暧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混蛋,这孩子才几岁啊
“就因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来私会你啊。”男人很恶心地舔着那少年的脸,“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云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国的天骄公主,听说那位可是骄横的主儿啊。艳秋,艳秋。”这就喘起来了,“你一个男娼留在这里只会被烈侯的妻妾欺负,不如啊”他猴急地抚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讨了你回去,可好,嗯”
男娼我痛惜地看着树下那任人鱼肉的孩子,心中不禁忿忿。正房、偏房、小妾还嫌不够,竟然豢养少年来发泄兽欲,这是什么世道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别叫人看见了。”
好像在说喝水这种小事一般,语调平静的可以,这孩子已经被折磨的没了心性么
“你这贱人还是那么贪慕虚荣”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今天我就干死你这婊子”
再难忍受这无耻行径,我飞身而下,宽袍在半空中迎风鼓起,一抹淡紫飘散在雪的世界。
“大大人”
“原来是朱郎官啊。”没想到这人平时在礼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杂碎。
姓朱的慌乱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弯腰,这一揖差点贴到地上去:“丰大人怎么会在这”
“那朱郎官又怎会在此呢”我瞥眼看向那少年,眼珠再难移开。
“下官下官”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啊前头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慌乱的踩雪声渐渐远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光景,生的、生的极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个男孩。耳垂上艳红的血痣晶莹饱满,衬得整个人风情无限。
他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长发散乱在雪地里,显得很柔顺。
“贱奴叩见丰大人。”他不止美丽,还很聪明。
“地上凉,起来吧。”我看了看他被扯坏的衣裳,轻叹一声,脱下身上的锦袍,“先披着吧。”
他身体微僵,见势又要跪倒。
我伸手捉住他的细腕:“别跪我也别推拒,反正出了园子你还得还我。”
他抬起精致的脸,黑瞳木然:“是。”
我内里穿着白布棉袍,因方才使过轻功,所以也不觉得冷。
“这是哪里”我负手在前,轻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幸园,侯爷内眷居住的地方。”
我再指了指游廊延伸的远处:“那边呢”
“那边是侯爷的独院。”
“独院”我蹙起眉,七宝领我去那里做什么
“独院是侯爷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得。”
我回身望向那美丽少年,他说的很委婉。进不得,进不得,那独院怕是什么机密场所吧。三殿下让七宝领我去那里是栽赃嫁祸还是想让我触动什么机关惨死在密楼里,而后再往允之身上泼一盆脏水
越想心越凉,却又不由庆幸,还好刚才溜了。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现在和这美丽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选,毕竟他是殿下的宠脔,和他一道应该不会被怀疑泄密吧。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应该不会,也许不会。
我郁结地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着手。虽冰寒入骨,却洗尽了指间的血迹。我看着地上淡红的雪水,转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几步之外,瞥眼看向远处,没有丝毫好奇。
是个聪明人,我再次暗赞。
他看起来和我一般高,紫色的锦袍显得分外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的娇美了。那眉宇间的秀色有点眼熟,又有点眼生。
“你多大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跟在我身后,柔顺地应答:“过了年就十四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心头对烈侯和那姓朱的恼恨又多了一分。
“是哪儿人啊。”我背着手,捡着厚实的雪地踩去,吱吱轻响让我不禁想起云遥那日,那时我和修远也是这样踏雪而行啊。
“贱奴不知。”
心头的甜蜜霎时消散,我回头看向那少年:“不知”
他艳容冷冷,回的干净:“是,贱奴从小就在娼馆长大,不知生地,更不知父母。”
我蓦然地看着他:“你想的吧。”
“嗯”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冷面以外的表情,很可爱。
“其实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抛弃了,还是很想。”我仰首看向长空,雪花洋洋洒洒,一片接一片地落在我的眼睫上,雾蒙蒙地模糊了视线,“也许,你并没有被抛弃,只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罢了。”
“贱奴早就不想了。”一声冷哼,“想他们有什么好”
我虽捉住他眼底的伤,却没有戳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雪地里走着,各怀心事。
“丰大人”何猛的大嗓门震落了枝丫上的雪,一堆凉凉的砸向我的额面,“您怎么进了内院”他大熊似的奔来,“哎呀,要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哎,他是谁”
“是人啊。”我径直走着,头也不回,“怎么看傻了嗯,的确是个很美丽的人啊。”
“这这这”
平时只知道他口拙,却不知道他还结巴。
“大人。”
我转身看向那个名唤艳秋的美丽少年,他松开身上的长袍,露出残破的衣裳。“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怎么又跪下了我穿上锦袍,束好腰带,倾身将他扶起:“地上凉,跪不得。”
墨色的媚瞳闪过点点光华,只一瞬便觉得他妖美非常。
我狠了狠心,转身而去:“保重。”
我特地等着有人经过才与你分别,这其中的蹊跷你该懂吧。我不是个好人,你别那样瞧我,我不配,不配啊。
“大人大人”没几步,何猛就追了上来,“你和他,你和他”
我瞪了他一眼。
“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娄敬,你怎么出来了”
“喜宴要开始了,下官见大人不在,就出来寻大人了。”
“喜宴啊”
至少目前很安全,我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带笑地敬着酒,哪里看得出是
“刚刚丧偶的鳏夫么”
耳边一声轻喟让我不禁呆楞,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我的心思。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桃花目情转,尽显迷离风情,“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点多,哼,原来是故作姿态、欲盖弥彰~”
“允之。”我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你别太嚣张了,小心隔墙有耳。”真后悔刚才全告诉他了。
微凉的指间自我的唇角划过,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笑得很无辜,俊瞳瞟了瞟四周:“这儿的人都等着巴结我三哥呢,哪儿有人盯着咱俩。”
那七宝呢我警惕回望,却只见六幺缠着他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心跳稍稍平缓,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这下可有靠山了。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哥哥虽然不说,但我还是瞧出了端倪,武将没有王令怎能擅离大营进京
“嗯,这半个月你长进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睇来,“前日上官司马参了竹肃一本。”
“上官密”我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欢,“他不是七殿下的人么,怎么”
“哼,七哥养了头白眼狼啊。”允之自斟自饮,“上官氏现在很得翼王宠爱,老家伙翅膀也跟着硬起来了。”
怪不得他舍了那边的喜宴到这里来套交情,原来是想脚踏两条船啊。
“他参什么本哥哥得罪他了么”
“卿卿,你知道备所为何被称为上阁肥地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为何”
“军队里大到招兵买马,小到穿衣磨袜,哪一样不是备所说了算”允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写画画,“朝廷给士兵拨的安家费是每人每年二两,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战事紧张的年头还有额外军贴,而实际上军士却拿不到这么多。”他懒懒地抬眸,笑得很浅,“你说少了的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
自然是我暗叹一声:“王上不管么”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惯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会插手,不贪一点能叫官么”
我怒挑眉:“那关我哥哥什么事”
“呵呵~”允之眼中抹过异采,“助荆一战韩家军折损三万,此次备所招了五万新兵,你猜竹肃留下几人”
我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万。”
“五千。”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确定他眸子里没有半丝玩笑,这才嚅嚅开口:“五千”
“想进韩家军可是比考科举还要难啊。”他勾起唇角,露出满满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战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竹肃的手下怎会没有一个逃兵”
孙子兵法有“六如真言”: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其中后两如说的是将帅,而前四如说的则是士兵。达“六如”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兵也哥哥不仅善军事,而且善练兵。
“如此一来踢走了四万五千人,备所这回可是亏大了。”
我满心自豪地看向不远处的哥哥,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试问,月箫一出,谁与争锋
“真傻~”
不理,继续得意。
“笑得真傻~”
怒目横向身侧,允之支手托腮,定定地看着我:“你要再笑下去,竹肃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猎艳名单了。”
“你胡扯什么”今天怎么一个个都话中带话,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哼。”他眸色遽冷,夹起一筷子酸菜,“吃。”
“我不食酸。”
他笑得很惬意,继续往我碗里堆菜:“这几天你吃的不是很好”
什么这几天阿律给我上的不是酸萝卜就是酸白菜,酸的我牙疼、胃疼、头疼,原以为是账上没钱只能节衣缩食,没想到,没想到
“是你搞的鬼”我颤抖着,恨不得一掌扇飞他。
他黑瞳骤沉,极慢极慢地倾向我:“你既然有胆子寻欢,还怕挨不住酸”
“什么寻欢”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啧啧,瞧瞧,瞧瞧。”酒气扑鼻而来,“小情人吵架了”
“三殿下。”我心下一沉,连忙站起。
“三哥。”允之堂而皇之地揽上我的腰,恨得我牙痒痒却不敢乱动。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三殿下脸上闪过一抹铁青,厉目刺向我:“九弟,哥哥在这谢你吉言了。”他随意地碰了碰允之的酒盏,仰头饮尽。
“丰侍郎。”他递出酒杯,随侍的内官连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尽、心、尽、力。”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闪着冷光,“可谓功劳不小啊。”
“云卿身负王命,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殿下”
“哎”他状似薄醉地挥了挥手,“今儿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准打官腔,来来来,丰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不由分说,杯盏中被满上香醪。
我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一声:“就因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饮啊。”
。“哦”三殿下鹰目半掩,笑意未达眼底
“殿下陪咱们这些爷们儿闹个什么劲。”我陪着笑,陪着小心,调侃道,“侯妃还等着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啊。”
“丰侍郎真是考虑周到啊。”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盏,“那”
那我心弦一紧,浮起不祥预感。
“那就请丰侍郎陪我喝完这三杯。”他鹰目射出精光,“三盏之后本侯就去陪我那娇滴滴的新娘。”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绽越大。
“叮”瓷杯相碰的乐音传入耳际。
指间凉凉的,是泼洒出的醇酒。
三殿下挑了挑眉,仰首饮尽这第一杯:“丰侍郎。”
心中寒凉,终是逃不过么
我噙着苦笑,慢慢举盏、颔首、拢袖。
这盏是味若醍醐馨香透,还是苦似黄连胜毒鸠
感叹咨嗟,只能共饮三杯。
我仰头、闭眼,唇角触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骤然空空。
“这酒,就让我陪哥哥喝吧。”
宽袍闪过,定睛时却见允之红唇润润,嘴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我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发不出声。
他笑睨我一眼,潇洒地举臂:“满上。”
允之
我伸手欲夺,却被他反手握住。
那瞳眸带着笑,浮散了以往的迷雾,清澈如泉,缓流在我心底。
那一刻,我不禁哽咽。
“你”三殿下压抑的声音飘来,“算了”他挤出虚伪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恭喜,恭喜。”
“苦短,殿下可要抓紧啊。”
“哈哈哈~”
“怎样”我目光片刻不殆,捕捉着他的每一丝表情。
他挺身端坐像一座高山,瞳眸幽幽如一汪深潭。
“怎样”
他轻握着我的手,高深莫测地笑着。
“究竟怎样”
一晚上,我都在重复同样一个问题,而他始终未言。
外面还在下着雪,绵延的银光迤逦了一地。
他的手有些凉,凉的让我好不安。
“那酒”
我蹙眉抬望,他的黑发随风飘动,完美地融入暗夜。
“没有问题,是么”
他微白的唇绽放出异常的春意。
“对吧,没有问题。”我的声音有些颤,连带着心也在缠。
他滞住脚步,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我若说不是呢”
柳絮似的雪花停留在他的发间,衬得那张脸有几分惨白。
我眼角微酸:“允之,你差点就骗到我了。”
“呵呵~”他笑得很得意,很欣然。
我暗吐一口气,他果然是在耍诈。眨眼欲瞪,忽见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向我软软倒来。
“卿卿,我从不骗你啊。”
一声轻叹落在耳畔,催软了我的心田。
“允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