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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断代史(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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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躺在床上,不能动,一动就天旋地转,但她见到我还是非常高兴,脸上有了一点微笑的模样。(八路中文网www/86zhongwen)

    “外婆。”我坐到她身边:“好点没有?”

    “好——点——了——”她很衰弱地回答,像一樽脆弱的老瓷器,我不能碰她,碰一碰就碎了。

    “好了,小凝来了,您别人的话不听,小凝的您得听吧?”小姨拿水果给我:“跟你外婆说,药她得按时吃啊,别任性啊。”

    我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老太太,怎么就老成这样儿啦?

    我小时候她跟我们一起住,后来年纪大了,小姨是溧城师院的图书管理员,远比我妈清闲,她就搬到了这儿,但我一直是她最宝贝的第三代。我一拿小孩子的腔调跟她讲话,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那是幼年她牵我在手里,祖孙两说一说彼此才能听懂的话时,所采用的语言系统——我后来怎么样的伶牙俐齿了,都比不上这种没有逻辑没有章法,叫她特别的心生爱怜,缴械的这样彻底。

    “外婆,您要吃药喏。”我就用娃娃腔对她重复:“不准任性喏。”

    她衰老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孩子的羞涩,给大人找了麻烦还要小小顽抗的那种:“晓得——”

    “真的?您要乖呀。”

    外婆的情绪显然绕过了我的目无尊长,她在心满意足地微笑,我妈从背后拍我一下:“越来越没规矩。去洗手,吃饭了。”

    吃完饭我在外婆床前翻看相册,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冷淡的美人,眼睛里充满对尘世不肯妥协的小乖张。后来她遇到我们的外公,后者很早去世。怎么渡到今日的温婉安宁,她吃过的苦我们不可想象。

    “您看,您把美貌传给我十分之一也好啊。”我跟她逗:“那我喜欢上哪个,肯定一举拿下。”

    我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沈思博,他这么多年了都不肯被我彻底拿下,我到哪儿再找一点筹码?

    外婆笑,轻拍我的手:“多漂亮的小姑娘。”

    隔了一会儿又问:“小姑娘喜欢谁啦?”

    “我改天带给您看。”外婆这一刻成了我的小女伴,我交头接耳地说:“不过您可别告诉我妈。”

    ——————————————————————

    认为南方冬日也温暖如春的人,一定没有在十二月午夜时分,只穿了一双没有后跟的棉拖,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光在睡衣外披了一层薄毛毯。

    我妈这会儿要是醒来,她肯定不能理解女儿半夜里不知所踪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灯,但夜色稀薄,轻,而且静,只有秒针和我的牙关在忙个不停。

    这样不行,我耸动鼻子,感冒是一方面,等他的电话等到感冒,那可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翻出两粒药来吃,然后坐回去,把毛毯裹裹紧。

    ………………

    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

    柔软而舒适的黑暗里,有铃声隐隐地响起,第三或是第四声时戛然而止,余音很快被湮灭在深远的暗寂之中。我大概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被下了昏睡咒一般,接着猛然醒转。

    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分针和时针错身别离,远远的不知哪儿,一场烟火的声响正到收稍处。

    我第二天果然感了冒,不太严重,讲话像变声时期的小少年。

    “你别跟外婆聊天了。”我妈嘱咐我:“她年纪大,抵抗力不好,你别把她给过上了。”

    小姨看我无聊,就说:“小凝,今天我得去值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书吧。”

    溧城师院的图书馆规模不小,法律书籍在三楼尽头,我从书架抽出一本北大版的《中国法制史》往阅读区走,走着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已经过去了。

    那个娇小的身影,三米开外就能触摸到的柔软气质。

    “谢端?不会吧。”我虽然知道她也是溧城人,没想到能巧到这个地步,光市区就十多万口呢。

    我停下来,倒退着回去一看,那个身影正消失在对面的楼梯间。回字型的长廊,一面封闭,要追赶她就得跑过整个楼层。我想想还是作罢了。

    回去后我妈告诉我:“今天思博给你打电话了。”

    “哦,我等会儿回。”我不确定昨夜那几声电话铃是不是幻觉,沈思博是不是忘掉了,到了今天打过来弥补?

    她又道:“他连这儿的电话都知道呀?”

    我看看我妈,她做这么些年妇女工作,轮到女儿身上,她照样跟寻常母亲一样,想打听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我告诉他的。”我考虑了一下,直接对她说:“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我妈顿了顿:“我又没说他不好——不过我的意见是,你还年轻,有些事日后再想也不迟——再说。”

    她看着我,难得声音很轻地说:“你怎么知道思博跟你是一样的心思?你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能不矜持。”

    “我哪儿不矜持?”被自己的妈这样评论,我又羞又恼:“再说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都一样。”我妈固执地回答:“这种事我看的多,女的太主动男的就不拿你当回事,在一起也容易出问题。”

    我连自己母亲的认可都得不到,又怕她讲得是真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得到什么就去努力,我从小的人生信条,这也有问题?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很闷,也不敢给沈思博打电话。吃饭时小姨说:

    “小凝怎么了?白天在图书馆还好好的。”

    我怕外婆要担忧,赶紧接道:“没事——我在想,今天在图书馆遇见我室友了,巧吧?”

    “真的?”小姨饶有兴趣地问:“她家里做什么的?”

    “……”说来惭愧,同寝室了大半个学期,室友们家里几口人什么职业,我基本一无所知:“应该是知识分子,她妈给她起名字还引经据典的。”

    “哦?叫什么?”

    “端,谢端。”

    “谢端啊。”小姨停下筷子,一桌人都看向她,她慢慢地说:“认识的。老张,你记得吧?”

    老张是我姨父:“嗯?”

    “李云,你还夸过她气质特好的,忘了?”她横他一眼:“就是她女儿。”

    “嗨。”姨父笑:“看你小心眼的。”

    “我不是小心眼,她气质是好。”小姨转过头来对我:“你这个室友,她妈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小姑娘肯定长的挺漂亮吧?”

    “嗯。”

    “她妈就是,四十多岁人了,马尾辫一扎,走路上还有人把她当大学生。”

    “夸张了啊。”姨父接道:“哪有这样的,这不妖怪吗?”

    “别口是心非了啊老张。”小姨笑道:“不过呢,她也是印证了一个词,红颜薄命。”

    我好奇了:“什么意思?”

    “李云当年,为了返城嫁给一个工人,大老粗,她又清高,两个人没感情,老闹纠纷。以前住单位宿舍,都见过,那动静,那人打她跟打贼似的,骂出来的话别人都不好意思听。她还死要面子,第二天面色青肿的上班说自己是磕的,有磕成那样的吗?

    她孩子那会儿也五六岁了,有人没事逗她,你爸你妈怎么回事啊?小姑娘泪汪汪的,跟只小猫一样,看着就可怜。

    过了几年溧城搞建设,到处都在挖沟啊,施工啊,她老公,就是你那个室友的爸,半夜喝多了回家,掉河沟里淹死了,捞上来人都肿了。李云一个人带个孩子,这么多年都没再嫁,也挺不容易的。”

    我怔在那儿,筷子掉地上了都没发觉。

    小姨继续发布结论:“所以咯,找人一定得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的,为利益跟了这个,以为能凑合,结果呢?”

    我的意识却渐渐远了,谢端单薄的背影,笑起来时明净又脆弱的眼神,她对我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我突然心酸的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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