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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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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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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碧兴奋地打开门,“姑姑,姑姑,小弟弟好像是会说话了”郑成功歪着脑袋端坐在沙发里面,舌头又伸了出来,那样子很古怪,从他的脸上我总是看不出他到底在表达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东西可以“表达”。(w-w-wfeisuxsc-o-m)“怎么可能”我无奈地笑笑,拍拍雪碧的脑袋,“医生说他起码要到四岁才会讲话,他和一般人不一样的。”

    “可是他刚才真的说了呀”雪碧有点儿困惑地强调着,“我在和可乐说话,结果小弟弟就在旁边叫我姐姐,反正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姐姐。”

    “碰巧而已。”我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甩掉鞋子把郑成功拎起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小手立刻凑上来全力以赴地撕扯我的纽扣,“坏孩子,”我轻轻地拧了他一把,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虐待我的纽扣,“和你爸爸一样厚脸皮。”我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之间,对他笑了。我弯下身子在他的脸蛋儿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其实有的时候,你也让我快乐,小浑蛋。

    “雪碧,亲爱的,”我仰起脸深深地叹气,“帮我去冰箱里拿罐啤酒好吗辛苦了,谢谢。”其实我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三叔的事情告诉她,还是算了,不为别的,我很累,我懒得说那么多话。

    “姑姑,你不觉得家里变样了吗”雪碧一边把啤酒递给我,一边愉快的问。

    “沙发靠垫的套子没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把脸转向了郑成功无辜的小脸,“说,是你在上面撒尿了么”

    “我们做了大扫除。”雪碧得意扬扬的歪着脑袋,细长的手指微微翘着,“把家里攒的那些床单被罩什么的全体都洗了,也包括靠垫,还包括小弟弟摇篮里面的垫子呢。冷彬哥哥还把冰箱里德那些过期的东西都扔掉了”她突然有点羞涩的笑笑,“姑姑,我觉得冷彬哥哥有点像卡卡,我不是说长相是笑起来的样子。”

    “你还知道卡卡懂得真不少。”我嘲弄地笑。

    “是他自己问我他和卡卡长得像不像的,我对着电视上看了看,真的有点儿”

    “不要脸的家伙。”我想象着冷彬那副沾沾自喜的傻样子,啤酒果然争气地呛到了我,一两滴冰凉的泡沫溅到郑成功的脸上,他冲我呲牙咧嘴地表示不满。可是电话却不争气地响了,我只能手忙脚乱地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用下巴轻轻地蹭掉小家伙脸上的水迹。然后他就对我笑了。我才想起来这是南音经常对他做的动作。

    “东霓。”江薏的声音很轻,好像蓝懒惰使力气讲话,“我想见见你,现在。”

    我身子重重的一颤,“是不是,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医生朋友说,我三叔凶多吉少”

    “怎么可能啊”她笑,“什么检查都还没做,医生是不会随便说话的。你放心很累,我已经联系了当初给我爸做过手术的医生,他跟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会照应三叔的。”

    “那么小姐,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坏坏地笑,“是你发现西决跟别人睡了,还是你自己跟别人睡了”

    “我要去你家,我现在就要和你说话,等着我。”她居然没有理会我的揶揄,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好吧,小坏蛋,”我丢下电话,把郑成功抻起来,抓着他的双臂,让他摇摇晃晃地踩在我的大腿上,“妈妈得和别人聊天,你得去睡觉了十五分钟你睡得着吗,郑成功”然后我突然想,总是这样“郑成功”“郑成功”地这样叫太费事了,应该给他起个小名。“叫什么好呢”我看着他像是神游太空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你除了吃饱喝足困了睡觉之外还懂得什么呀嗯你懂什么不如就叫你饱饱好了,吃饱的饱,我看挺合适的,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他细细的小眼睛以一个绝妙的角度瞟了我一眼,似乎是字表示轻蔑。我被逗笑了,摇晃着他的小手,“你不喜欢那好,我决定了,你的小名从今天起就叫饱饱,我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呢。”可是就在说笑间,悲从中来,其实这件事我早就该做的,可是在他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他做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酷刑。现在我却能从当日的刑罚中找到一点儿乐趣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我习惯了。心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灰了一下,觉得整个人都跟着荒颓了。

    我把他抱进小床里,用湿毛巾胡乱地在他脸上和手上抹了几把。他嘟着嘴躲闪着我的手,可当我转身的时候,他就立刻尖锐的大哭。“干嘛”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拍了拍他鼓鼓的肚皮,我的手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他就立刻安静了,我的手刚刚离开,哭声又响了起来。“妈的你耍我啊”我恶狠狠地把他抱起来,死死地瞪着他,他眼角挂着两滴泪,心满意足地把脑袋放在我的胸口处,谢谢地瞟了我一眼,用力地吮吸着手指,他在长牙。

    江薏来的时候,这家伙依然像个壁虎那样赖在我身上,作怡然自得状。脑袋冲着江薏的方向一转,再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算是和客人打过招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不愿意睡觉。”我跟江薏解释着,“没事的,想说什么你就说,你可以无视他。”

    “你真了不起。”江薏看着我微笑。

    “这有什么的,你也有这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明显的飘了一些,顿时意识到了一些事,“你和西决吵架了”

    她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方一周这本杂志很著名很著名,和城市画报差不多。”

    “狗眼看人低,”我骂她吗“你以为我们卖唱的就只能听说过懂周刊”

    “我现在有了一个去他们那儿上班的机会,在北京,过去了以后每个月的收入会是现在的三倍,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得到确定的消息的。”她甩掉了鞋子,并拢了蜷曲的膝盖,把它们牢牢地裹在裙摆里。

    “那就赶紧去啊,你还在犹豫什么”我推了她一把。

    “可是西决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不想去啊”

    我默然不语。我已经知道了最终她会选择什么。我也知道西决会选择什么。我还知道她其实和我一样清楚,只不过她眼下不想揭穿真相。

    “我今天本来想跟西决说这件事,可是他接起电话来就和我说三叔的胃。”江薏笑笑,眼睛像是在眺望很远的地方,“我就说不出口了。物品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他在龙城的工作,也不知道他肯不肯离开这儿和我一起走,三叔生病了,现在说这些真的不是时候。”

    我深呼吸了一些,郑成功小小的身体配合着我的呼吸,来了一个缓慢的起伏,“这个我知道不好说什么,西决这个人,你知道的,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他在新加坡找学校,他都不肯跟着我走好像我是要他送死。就算三叔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虚惊一场,我都不敢保证他愿意离开龙城。”

    “我也知道,到了北京,他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份现在这么稳定的工作。”江薏垂下眼睛,轻轻拨弄着郑成功停留在空气中的小手,“我想他不会愿意换职业的,他舍不得学生们。”

    “他是没出息。”我断然说。

    “话也不能那么说,东霓。”她有点儿尴尬的咬着下嘴唇。

    “不然怎么说”我白了她一眼,“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你可以喜欢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说不定你就是因为他没出息所以才喜欢他,可是你没必要美化他。”

    “他是淡泊名利。”江薏还在垂死挣扎。

    “他是软弱。”我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去拼不敢去抢,所以只好找一大堆借口,装着不在乎。”

    “东霓。”江薏笑了,笑得很柔软,“你呀,你不能从你的立场来判断所有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真奇怪,你们姐弟俩明明感情那么深,可是为什么你提起西决来,就没有一句好话呢”她困扰地摇头,然后往后仰一仰,不由分说地摊在我的沙发上,“东霓,我的头真的疼死了,让我睡在你这好不好”

    “好。”我回答,当然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反正方靖晖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了。她转过脸,对我嫣然一笑,“从现在起,我真的得跟老天爷祈祷,保佑你们三叔如果他病真的情况不好,西决就绝对不可能跟我走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我是真心地同情她,不撒谎。

    “喂,东霓,”她一只手托着脸颊,眼神在灯光里迷蒙起来真见鬼,有的女人就是在心里受煎熬的时候看着漂亮“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是真的真的舍不得西决。”

    “完了,”我注视她,“你已经开始说舍不得。”

    那天夜里江薏就在客厅里呆坐着,我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她,然后留她一个人在那儿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多余的房间,只不过那里面没有床,而且,那个房间里放着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任何人睡在那。我关上门,就完全感觉不到客厅里的灯光。江薏一直很静,我也一直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总是闪着三婶那张流泪的脸。窗帘后面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了,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地沿着黑暗的滑梯,跌落到睡眠的沙滩上,那个梦又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总是醒着做梦。身体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双手慢慢地靠近我,再靠近我,然后靠近到我已经看不见它们,再然后我的呼吸就没了,我用力地挣扎着,我血红的肺和心脏跟着我一起无能为力地沸腾着,可是没用,我和“氧气”之间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多少年了,每当关于“窒息”的梦来临时,我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马上就要醒了,耐心点儿,亲爱的,真的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一次我懒得再挣扎,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么大不了是梦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稍微忍耐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永远用不着呼吸了。死就死,谁怕谁

    身体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轻盈了起来,氧气又神奇地冲撞着我体内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简直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好运气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接着我就看见了郑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远远的,我就知道。他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即使后来他失业了,他也会常常穿着它去喝酒打牌。我的双脚迈不开,整个人变成了一颗不会移动自己的树。只能看着他转过身来,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礼。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我决定,他死了以后的样子比活着的时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较有尊严一点儿。

    然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来就不来吧,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涩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终于能够抬起头,直视他的脸。

    “问吧。”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坐在台阶上。我在什么地方啊,台阶又是从哪里来的管它呢,这是梦。

    “可是你能保证和我说实话吗我们难得见一面。”我把头一偏,看见了远处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时候,你和我妈,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他沉默,脸上泛着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你才两岁。”

    “这么说,是真的”我轻轻地笑,却不知道在嘲笑谁,“我不确定,可是我总是梦见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时候,喘不上气的时候,还能听见尖叫和吵闹的声音。”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妈妈的名字,这名字很像一个逝去岁月里的钢铁西施。他慢慢地说,语气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她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把你抢下来,你的小脸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她居然说这种话,欠不欠揍”

    “你不骗我”

    “不骗。”他的眼睛浑浊,瞳仁都不是黑色的,是种沉淀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颜色,“小犊子我救过你一命。”

    然后我就醒来了。翻身坐起来的瞬间很艰难,就好像在游泳池里待久了,撑着池边上岸的瞬间身子重得还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郑成功在小床里面悠然自得地把头摆到另一侧,继续酣睡。我梦游一样地打开门,江薏在满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脸。

    “你起这么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么还不睡”我笑不出来。心脏还在狂跳着,也不是狂跳,准确的说,是那种明明踩着平地,却觉得自己在荡秋千的错觉,一阵阵失重的感觉从胸口那里不容分说地蔓延。

    “要不要和咖啡啊我给你煮。”我问她,她摇头。

    “茶呢”她还是摇头。

    “不然,果汁”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么,我只是想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做,好让我忘了刚才那个梦。

    “我给西决留言了,今天他只有一打开电脑就能看见”她躲在被子后面,把自己弄成了球体,“我今天什么都不做,我等着。等着他来和我联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认了。”她嘴角微微翘了翘,“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我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虽然西决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视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但作为朋友,说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点儿。你看我三婶,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别人都羡慕我们家有一个这样的三婶,可是你愿意做她吗,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种,都是那种要欠别人的人,不是三婶那样被人欠的女人。所以还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办法的。”

    “东霓,你对我最好。有时候吧,我觉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门口的对讲机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我还以为是店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却没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这儿乱七八糟的。”我顶着一头的发卷,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客厅地板的报纸和杂志。

    “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真是折腾人。”三叔迟疑地坐下来,“小家伙睡了”

    “对,午睡。”我一边往茶杯里装茶叶,“他午睡很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醒,雪碧也去游泳了,所以有事你尽管说。”

    “没有事情,就是想来你这儿坐坐。”三叔笑笑,环顾着四周,“我没怎么来过你这里,这房子真不错。东霓,几个孩子里,最不容易的就是你。”

    我拿不准真这到底算不算夸我,只好说:“去做胃镜的时候要喝那个白色的玩意儿很恶心对不对”

    他急匆匆地点点头,嘴里却说“东霓,南音她什么都不懂,你要答应我,照顾她。”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不答应。三叔,你可怜可怜我,我要照顾的人已经够多了,南音是你女儿,你照顾,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别跟我抬杠。”他正色,可是眼睛在笑,“我是说,凡事都有万一。”

    “没有万一。”我狠狠地甩了甩头,“三叔,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这么”

    “别骗我,东霓,”三叔笑笑,“其实我刚才已经偷偷地问过西决了,我要他跟我说实话你知道我现在简直没法跟南音她妈说话,一说她就要哭可谓是西决跟我说看,医生说,我胃里的确是长了东西,但是究竟是不是癌症,眼下还不好说,等最后的检查结果出来,如果还是不能判断的话,就只能做手术,把那个东西切下来,再去做病理切片。”

    我沉默不语,西决这个家伙,真是气死人了,为什么就永远学不会撒谎

    我把茶杯注满了水,用力地放在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着:“三叔,这是滇红,暖胃的。”

    “还有用吗”他忧伤地看着我。

    “不准说丧气话。”我居然不由分说地使用了命令的语气。

    三叔居然笑出了声音,一边拍着我的脑袋,一边说:“这种语气真像你奶奶。”

    “你还记得我帮你偷奶奶的东西的事情吗”我也跟着笑了,“别告诉我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要跟人一起炒股,可是全家人都反对,尤其是奶奶和三婶,所以没人肯借给你本钱,你就来跟我说,奶奶有几个玉镯子很值钱,估计一个能卖上几万,你要我帮你把奶奶抽屉里那几个镯子换成假的对了你还答应我说事成之后奖励我张学友演唱会的门票,可是到今天张学友已经变成大叔了你都没有兑现,那时候我才上初中啊三叔,我后来变坏了你也要负责任的”

    三叔的手原本已经握住了茶杯,但因为笑得手抖,只好又把手缩了回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可是当时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不相信我能赚,全家上上下下,除了你,就没有第二个人有办法做到那件事,不找你,找谁”

    “还是我对你好吧三叔”我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点泪珠,“奶奶好可怜,直到最后都不知道那几个镯子是假的,我们真坏。可是三叔,”我对他用力地微笑,“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做的这件坏事情,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个家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的可能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我们拥有的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三叔,你就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了不起的。”

    “那件坏事是咱们俩一起做的。”三叔拍了拍我的脑袋,“你也了不起。东霓你就是太聪明太胆大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下一次一定要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过日子,要踏实一点儿过日子,知道了没有”

    “你是说找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男人结婚,我翻译得对不对”我笑着看他面色平静的脸。

    三叔也狡黠地一笑,仔细想想那时他年轻的时候脸上经常会有的表情,他说:“就是这个意思没错。虽然直接说出来时不大好,可是我怎么可能向着那些老实人,不向着我侄女”

    我们又一起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灾难来临的时候,如果有人共享的话,其实人们是很容易在灾难的缝隙里挣扎出一点点绚烂的欢乐的。我们夸张着往昔的好时光,使劲地想让自己笑得更厉害一点儿无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真正的厄运就要来了,大战之前,总要积蓄一点儿力量。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三叔正色道,“别打断我,这不是说泄气的话,如果这一次我能过关,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第一件事,东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后悔的就是那个时候看着你去新加坡”他挥挥手制止了想要插话的我,“那时候我刚刚真正辞职出来做公司,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一开始拉不到什么客户,就连当时住的房子都押给了银行,家里还有西决上高中,南音上小学,爷爷的身体也不好总得住院是真的一时拿不什么出钱来替你交大学的学费。可是这么多年我真后悔,尤其是在你刚刚去新加坡不到一年的时候,公司就开始赚钱了,那个时候,每做成一笔生意我都在心里说,要是能早一点儿拉到这个客户该多好,哪怕早半年,就算你爸爸妈妈没有能力,我都可以供你去念大学。”

    “三叔你在说什么呀。”我硬生生地切断了他的话,其实是想切断我心里用上来的那一阵庞大的凄凉,“我没有去念大学是因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读书,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好好好,不提这个了,”三叔连忙说,我猜他是看到我一瞬间红了的眼眶,“那说第二件事情,你听仔细些,我只交代给你”

    “不听。”我赌气一样地说,“干嘛好端端地告诉我那么多事啊,你去交代给西决嘛,他才是唯一的男孩子,有什么传家之宝武林秘籍的都得给他才对呀。”

    三叔丝毫不理会我的胡搅蛮缠,他只是说:“这件事很大,连你三婶都不知道。”

    “你外面还有一个女人还有别的孩子”我瞪大了眼睛。

    他还是不理会我,他只是说:“这件事情事关于西决的。”

    简单点儿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丫头,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爸爸,还有我的二叔、二婶他们都还活着我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他们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了,他们一定曾经围着牙牙学语的我,或真心或假意地赞美我可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比较我长得到底更像谁,但那是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没什么印象了。有一天,我纤细瘦弱的二审的肚子突然像气球一样地鼓了起来,爷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盼望那时个小弟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爷爷第一次中风当然那一次并非是他的大限,可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他们被医院的病危通知吓坏了,守在爷爷的病房外面等待不知是等待好运还是噩耗。他一直都是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迷。昏睡中他似乎是回到了更久以前的过去,他反复说着梦话,似乎是在交代奶奶什么事情,“明天他们要揪斗我了,别让孩子们出来”

    就是在那样的一段时间了里,我的二婶被推进了爷爷楼上的产房,是早产。情况不好。挣扎了很久,生了一个女孩子,可是这个女孩子只活了两个小时就死了。因为三叔说,她的脑袋根本没有长全,天灵盖没有关上,样子很可怕。我想,他们一定都在庆幸这个小女孩没有在人世停留多久这话说来残忍,可是爷爷一定没有办法忍受看到一个头上有洞的孙女。等在产房外面的人有四个:奶奶、我爸、二叔,还有三叔。剩下的人都在楼下守着爷爷。就在这个时候,同一间产房又推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等候她生产的只有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他背靠着医院混浊的墙,凝视着我们一家人:开心,焦急,挨了当头一棒,不知所措地看着护士怀里那个冷却的、头上开着洞的小家伙的尸体他像是看戏一样专心,就连他自己的儿子被护士抱出来,都没顾得瞧上一眼。

    三叔缓慢地说:“确实是他自己走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当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你三婶,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我什么都不懂。后来你奶奶说,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两个人不是夫妻,这个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我们当时脑子都乱了,刚生下来的小女孩死了,你爷爷在楼下熬着,我们都知道绝对不能让你爷爷知道这件事,不然就等于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么隐瞒其实东霓当时我真后悔,我后悔没有和你妈妈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楼下你爷爷的病房,这样我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个人就那么走过来对你奶奶说:”我这个男孩子,你们要不要要的话,你们拿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没说抱走他,他说的是拿走他,这种小事情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们的奶奶,准确点儿说,二十七年前的奶奶脸色很平静,她没有问这个年轻男人任何问题。也许她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痴男怨女的风月债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么点儿情节;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知道。那个男人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家里有病重的老人,一个健康的男孩子说不准能救他一命;我们没办法留着这个孩子,把他拿走,你们也算是救了我,我相信你们会对这个孩子好的。”奶奶转过脸,看了看她那几个站成一排不知所措的儿子,说:“老大,你怎么看”我爸语无伦次地说他不知道。我的二叔整个人都还停顿在失去女儿的哀伤里,至于我的三叔,更是一个无辜的观众。奶奶说:“那么我就做主了。这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们把这件事情带进棺材里。老大,你不准告诉你媳妇,听懂没老三你也一样,不管你将来娶谁,她都不能知道这个。”接着奶奶对那个年轻人说:“别告诉我你叫什么,孩子的妈妈叫什么,你们是谁从哪儿来干什么的我们都不想知道。”然后奶奶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钱全都掏了出来,让我爸他们也把口袋掏空了,一共有八十五块钱,奶奶把这八十五块钱交给那个男人,“这不是买孩子的钱,就算是我们给孩子他妈的营养费。”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医院那天值班的助产士和护士帮了点儿忙,他们把那个死去的女婴登记到了那对年轻男女的名下,于是那个男婴就成了我们家的人,他就是西决,三叔说,这个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没什么文化,她只是觉得,这个小男孩代表着一个很大的决定。爷爷在朦胧中听见了他的啼哭声,听见了我奶奶在他的耳朵边上的介绍:“这是你的孙子。”可能那哭声像道闪电一样,就在十分之一秒内,照亮了我爷爷摇摇欲坠的生,照亮了我爷爷忽明忽暗的死,照亮了他所有那些残存身体里的苦难和柔软,是否如此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爷爷第二天就奇迹般地好转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忍受着他破败不堪的、漏洞百出的身体,他咬着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又活了整整二十一念,恐怕这只能理解为:他强迫自己活着,他命令自己活着,不然他对不起上天的恩赐,他要看着他的小天使长大,长高,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可是爷爷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定价八十五块钱的小天使不只是上天的馈赠,照这里面,还有我奶奶的份儿。

    “三叔,”我觉得指尖发麻,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窒息的感觉,我问他,“那个女孩,那个生下来就死掉的女孩,是我的妹妹吧她有没有名字啊”

    “有。”三叔点头,“她叫西扬,飞扬的扬,是你二叔起的。”

    “活了三十年,”我嘲笑自己,“我居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叫郑西扬的人。”

    “后来就这样过了十年,”三叔把手臂交叉在胸口吗“西决一点点大了,人也聪明,我觉得已经忘了他不是你二叔亲生的孩子,可是就有那么一天,我早上去单位上班,随便打开龙城日报,看见上面有个寻人启事,说是寻找1981年8月2日中午11点在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那一家人。还有特别描述了一个老太太和她的三个儿子。这个广告很奇怪,我们同事还都在议论。可是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我知道这个登广告的人一定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我就出去给你爸还有你二叔他们打了电话,你爸说我们晚上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你二叔就走了心脏病,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你爸爸说,一定是常年累月地提心吊胆,熬出来的。谁知道”三叔端起杯子,喝干了有些冷掉的滇红,“剩下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先是你二叔,然后是你二婶,再然后西决变成了我的孩子。那个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们也就没有心思再管那则寻人启事了,后来,那则启事不再见报了,也没再有别的动静,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三叔,”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真了不起,这么大的事情,这些年你每天看着西决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居然吃得下睡得着,你厉害。”

    “我习惯了。”他深深地叹息,“我原来以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一天这个秘密。后来有一天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在了。现在我不知道我自己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说过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万一我真的若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有一天找来了,我说万一,家里至少有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奶奶说过的,他们当初一定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本来想告诉你三婶,可谓是她那个人什么事儿都要挂在脸上,你不同,你更有主意,更会决断,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的时候,一切由你来决定,告不告诉你三婶,让不让西决本人知道,万一有人来找他要怎么应付,都是你的事,我眼不见心不烦。”他沉吟了片刻,“还有,无论如何,你也好,西决也好,帮我撑一撑那个公司,至少撑到南音真正可以独立为止东霓,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了。”

    知道秘密的人终究会死,可是三叔决定让秘密活下去,于是,他选择了我。

    “我还以为,”僵硬的微笑让我的脸颊感到一点儿怪异的痒,“我一直以为,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但是,但是,居然是西决,开什么玩笑啊。”

    “那都是你爸爸乱说,”三叔毋庸置疑地挥了一下手臂,“他没事找事,他需要个借口整你妈妈你怎么可能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小得时候长得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是,你们有个姑姑,是我的妹妹,你小叔的姐姐,可惜她只活了八岁我是想说,直到八岁,你都特别像她,你是长大了以后才越来越像你妈妈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东霓,孩子哭了”

    我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觉得脑子里异常地清醒,清醒到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一种微小的振动的声音。“三叔,”走到卧室的门口问我突然回过头,“你这么相信我,那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费力地笑笑,“不过我现在不说。我要等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再告诉你,不管是确诊没事,还是手术以后,反正三叔,你记得,你得加油,医生要你怎么治你都要听话你还没有听我的故事呢。”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转过身去,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和精神撑着自己讲完最后一句正常的话,“不早了,三叔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就要去店里了。”跟着我走到房间,把门关在身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像一跟崩断了的弦,还知道自己泪如雨下。

    你傻不傻,西决。蠢货,西决。谢谢你,西决,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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