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安定坊,葛山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地上进入地下,终于,在一处黝黑的地道前,被拦了下来。
“大人,天牢是内城禁地,非有城主命令者不得入内,还请出示手令。”
地道内昏暗无光,天牢的头领从阴影中显出身形后,便将头埋得很低,但葛山依旧认出了他是谁,平淡道:“罗副统领,我今日下午在青云街那边有了一些线索。”
这话虽然说得意犹未尽,但葛山相信面前之人绝对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最近但凡能跟青云街扯上关系的事情都不同一般。
果然,将领肢体僵硬了一下,葛山趁此机会就要越过对方,可惜此人的反应极快,连忙后退两步,继续挡住了割伤。
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换了一个称呼:“葛二哥,你如今虽然离开了亲卫军,但我罗开一直都很敬重你,今晚何必要让我这么为难呢。”
“我知道你最近奉城主之命在调查青云街之事,但我同样领受了城主的命令看守天牢。”
葛山面无表情地看着罗开道:“虽然我们现在都限于俗务之中,但有些道理战场上能够适用,现在依旧适用。”
“兵贵神速,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罗开会不知道吗?”
罗开被说得垭口无言,如今城内波云诡谲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心悸,如果便宜行事能够替城主分忧,似乎也不算多么越界。
葛山放下微微敛起的眉,语气平和道:“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如果不知灵活变动,城主为何还要提拔我等?不若什么事情都让他一个人来干?”
罗开身体微微靠近了些,将声线压低:“葛二哥,你应该知道天牢内有什么吧?你找人可以,但绝不能进入最底层。如果出了问题,你我都承担不起。”
葛山看着罗开身后黝黑寂静的通道,眼里目光轻动。
安定坊在城主府西靠北的地方,地下设有天牢,而城主府地下设有一个庞大的防御阵法,两者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
“放心吧,我只是去找看看有没有线索提到的人,如果在头两层还没有找到此人,我立马出来,绝不给你增加负担。”
罗开脸色仍在犹豫,绷紧的身体却已经松弛许多,点点头:“那好吧,第三层都是一些罪大恶极之人,料你找到的那人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罗开不动声色间,拍了拍葛山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一物递给了葛山,“这是我的令牌,可以在在一二层提审犯人。不过……我只能给你宽限两刻钟的时间,如果还没找到,还请葛二哥体谅。”
葛山说道:“你愿意相信老哥我的人品,我自然不会让你难做,只是这进出的记录……”
罗开眼睑微缩,沉默地看向葛山,葛山坦然地迎接着他的审视,最终还是罗开完全妥协,点点头退回了阴影中去。
通道内有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并不好闻。
黑暗快速向身后倒去,葛山一个长掠间,已经进入了天牢内部。
只是这刚一露面的瞬间,阴影里便有几道目光扫射而来,葛山干脆将罗开的令牌挂在腰间,这块巴掌大的令牌即使在阴暗的天牢里也泛着暗沉的红光,倒是与地面和墙壁上暗沉的血迹一个颜色。
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终于离开,葛山靠近监牢的铁栏栅,偏头打量着里面的场景,默不作声地朝更深处走去。
朱雀城一到夏天暑气特别重,就算现在太阳已经下山,这第一层天牢依旧像是一个大蒸屉。
血污、汗渍,甚至是尿液便溺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正常人在这里面待上一天,恐怕就会得病。
葛山朝牢里一一望去,大多数犯人静坐在草团上并不搭理他的窥视,虽然保持着沉默,但整个人那股气态并不稳萎靡。
能被关进这里来的无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但葛山越是认真打量越是心惊。
越是朝深处行去,牢里的那些面孔葛山越是觉得熟悉,尤其是在最深处的这间牢房里,葛山已经认出其中这人,早几年前曾在一晚上屠戮城中一家百余口人,当时修为已经达到二品,还是被刑左和邢飞两兄弟联手拿下,才被送进了天牢。
这不是他要找的那些失踪的人,但事情已经变得越发蹊跷起来。
按照惯例,天牢越往下行,关押的犯人罪行越大,危险性越高,这同样意味着犯人的实力更强。
这人被关押在这里,沉默无声于黑暗的牢内,反倒让心思活络如他越发心惊。
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些被关押在第一层的犯人,理应是那种苟延残喘只剩下一口气之人,却没想到大多数人都能适应这样的环境。
至从进入天牢,葛山的脚步就放得很轻,吐息也变得异常缓慢,但他长时间地站在面前,依然让牢里形容恐怖的男子有了动静。
他抬起了一张血与灰黏在一起的脸。
葛山微微敛眉,深沉黑暗的牢房里,在这张脸上,野蛮生长却从没打理过的须发纠缠在了一起,须发之下,一双眼睛泛着淡淡的光亮,和他对视时,竟然笑了。
他咧嘴而笑时,眼睛里闪过几无尽的快意与嘲讽,张开嘴巴,呜呜啊啊,发出了类似野兽的低鸣。
“可惜是个哑巴……”
葛山心里有一层淡淡的焦虑。他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口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几年下来,就算牢中这人心里还有无数的咆哮没有宣泄,但从没有人想过与他交流,他已经从生理到精神上成为了一个哑巴。
对一个哑巴期待什么呢?
葛山自嘲一笑,转头看向这一层的尽头,却不由抿紧嘴唇,心里开始发毛。
通往第二层天牢的下行通道十几步之外,也许是因为这个哑巴的原因,通道口四周并没有人看守。
已经在这第一层花费了盏茶时间,葛山定下心神朝通道走去。
通道内没有什么毒雾也没有什么机关,等葛山有惊无险地通过通道,踏上第二层天牢的地面时,温度降低了大半。
入目所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而在离他最近的通道两边,已经有断断续续的呻吟从牢内传出来。
天牢第二层反倒关押的普通犯人?
葛山的脚才踏出一步,一道视线瞬间锁定了他,但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现身拦住他,他把腰间的令牌举起来放在手上朝四周示意了一下,这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视线依旧没有放过他。
葛山沉吟了片刻,下定决心继续朝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半个月以来,从外城送外内城的青壮劳力,大致有一千之数。
这一千之数中有近六百人被送往了修德坊,葛山曾翻看过如今修德坊记录在册的劳力,这些劳力在外城一般都有家人。而剩下的没被记录在册的四百人,则被送往了城主府。
脑中纷起的念头到了这里,葛山眉头一扬。
熊三这几天陆续有消息送来,他手下家里那个兄长就在昨晚彻夜未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试探已经被幕后之人发觉。
葛山在心里问道,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牢房内一般都关押这五六个人,初见的一些犯人,身上还带着刑讯时落下的伤势,到了后面,这些犯人身上伤势便不太明显,当葛山朝望向牢内时,他们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默契,皆是坐在墙根位置,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蹊跷又觉得没有太大问题的地方,葛山蹙着眉,脚步越来越快,但直到走到尽头,他依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收获。
第二层通往第三层尽头终于有人在把守,四个人,全副武装,就连面部都附上了厚厚的铁甲。
葛山知道军队中有一种四人合击的军阵,猜到眼前所见大概便是如此,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只是心底的疑惑再难收回。
那四百人去哪儿了?
内城天牢设立之处的目的便是镇压罪恶滔天之人,所以整体能容纳的人数并不多。
像第二层这样每间牢房里关押五六个的情况已经很罕见,但若将所有人算上也不过堪堪到达两百之数。
是不是第三层里也关押了这么多人?或者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天牢被转移到了别处?
葛山站在尽头的一间牢房之前,沉默了很久。
他现在面对如今朱雀城的时局,有一种很荒诞冷冽的感觉。
城主府大半成了废墟,处于某些考虑,白豪并没有决定立刻在原地重新立起雕镂高台,所以在城主府那边的劳力几乎是用有肉眼都可以数得清的。
但那四百个青壮劳力确实消失了,并不是凭空。
若是有心,其他人大概也可以将好奇的视线落在这里。
但有了亲卫军也死伤惨重的如今,四百名青壮劳力的消失再难引起一丝丝波澜。
绝大多数人都保持沉默。
葛山没有再次看遍牢里众人的打算,他没有见过那四百名的青壮,如果身边这些人一直保持沉默,他还站这里这里,对双方都会是一种危险的举动。
两刻钟的时间,在沉默中也能过得飞快,就在葛山心里计较已经决定先行离开天牢之时,异变率先从上面传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