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越与林深交谈的同时,唐三正在医馆中探视此前被带回绝圣门的苏幕,她的身体在那短短的一个多月中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回到绝圣门后,哪怕已经连续卧床十余天,也没有彻底好转起来,唐三见到她的时候,医馆中被叫做“护士”的陪护人员刚刚服侍完苏幕下床如厕。
这一幕被唐三撞见,苏幕的脸上有些许难堪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唐公子,你来了。”
唐三点点头,坐到了苏幕的床边,这间病房并非独立病房,所以倒也不存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
“身体好些了吗?”
唐三温言问道。
苏幕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唐公子,我这身子是彻底坏了的,现在在医馆中拖着无非也是苟延残喘多活几日,多吃几口人间的饭菜罢了。若是我哪天去了,公子切莫自责,能为我和母亲报如此大仇,苏幕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唐三从她的神情和言语中看到了意思坦然,心里暗暗有些担忧。
苏幕的这种坦然,并非是面对已经过去的事情那种抛之脑后的坦然,而是,全然不再担忧以后的坦然。
或者换句话说,是赴死的坦然。
这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他连忙安慰道:
“不要想太多,绝圣门医馆中医师的水准我是知道的,你这种情况最多其实也就是外伤罢了,只要耐心调养一段时间,总是能够恢复的。等身体好了之后,我再带你去那飞星城中看看,也许能找回你母亲的遗骨。”
说到这里,唐三陡然住口。
他实在是不应该提这一茬的,飞星城是苏幕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谁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没想到苏幕的反应倒是很平淡,只是回答道:
“母亲的遗骨怕是找不到的,我已经听别人说了,绝圣门用大神通把飞星城夷为平地,别说遗骨,连大理石建的房屋都烧成了灰烬。这样也好,彻底断了我的念想,走的时候也不必再遗憾什么了。”
唐三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苏幕赴死之心太明显了。
在他救出苏幕之前,他其实是能从她身上看到活下去的渴望的,即使在那种最绝望的环境里,她也没有流露出要主动寻死的愿望,最多是察觉到唐三想要送走她时,流露出来的无所谓罢了。
但是,唐三没有想到,这种生存的渴望其实仅仅是建立在对鬼魈门的仇恨之上,现在鬼魈门覆灭,仇人一个不落地都下了地府,她的心气反而倒了。
本来就是因为家破人亡跟着母亲逃难出来的,结果被鬼魈门抓去折磨了一番,现在连母亲也死了,她在这世间还有什么遗憾?
一时之间,唐三居然也想不到一句能够安慰她的话语。
见唐三久久没有答话,苏幕继续说道:
“唐公子,如果早知道鬼魈门会是这个结局的话,其实那一天你就应该杀掉我的,也不用让我再多受这些折磨了。”
“不要这么说,你现在至少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苏幕别过头去,没有再看唐三。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没有意义!”
唐三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语气中也带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还如此年轻,今年是才十九吧?这大夏山河,有多少还没看过,难道你不想看看?”
“我不想看。山河越是秀美,我越是会想到这人世间的苦楚太多,实在是不值得留念。”
“......好,那便不看。但你家族中仅剩你一人,难道你不想延续血脉?”
“我本来就是女子,谈何延续血脉?再说,我从那护士的口中听说,其实我是不能再生育了的。”
“即便不能生育,那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情爱之事还未体验,就这么放手离去,你难道甘心?你难道不想嫁人?”
苏幕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凄然之色,她转回脸来看向唐三,问道:
“唐公子,我这样的人,难道还会有人要吗?”
唐三愣了一愣,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他很想说一句,别人不要你我要你,但是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口。
自己本来就面临着家族的压力,如果娶了苏幕,那家族中的长辈兄弟会如何看待自己?
即便不考虑他们的眼光,仅从自己的本心来说,真的愿意娶她吗?
他们之间的了解,其实仅限于在牲栏之中的那几次接触,对对方是什么性格、什么人品其实一无所知。
甚至于,这次的探视,是唐三第一次见到穿着衣服的苏幕。
让自己现在说出来“娶她”这种承诺,实在是有些违心了。
但这似乎是苏幕唯一的希望,如果连这一点希望自己都不能给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走向绝望,那自己这二十几年来所学的那些“仁义道德”的道理,又成了什么?
沉默了片刻,唐三坚定地回答道:
“苏姑娘,我可以娶你的。”
苏幕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唐三,随后展颜一笑。
“唐公子,你能可怜我,有这一份心,我其实已经知足了。但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强求的,你本不愿娶我,但因为怕我寻短见而承诺下来,如果我真的嫁了,岂不是还是受了你的施舍?这样的结局,会比死还难受吧。”
“若我不是可怜呢?你容貌过人,我为何不想娶?”
唐三还想再说服她,但苏幕已经倦了。
“唐公子,你的身份虽然我不甚清楚,但是我也是能猜到几分的。去到鬼魈门那种地方,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在绝圣门中,你应该也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吧?这样的人,要找一个好模样的姑娘有何难?为何要找我这样失了清白,连生育也不能的女子?对了,我都不配再被称为女子了吧。”
“你如何不算是女子?”
唐三的语气有些急促,他实在是想不到怎样去劝苏幕了。
她死意已决,再怎么劝都没有用,最多只能交代护士看紧她,不要让她寻短见罢了。
苏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开口说道:
“唐公子,现在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的,我只有一事想要求你,不知道你能否答应?”
唐三连忙点头。
只要她还有要求,那就还有希望,大不了到时候拖上一年半载的,等最难的时候过去了,说不定她就不想死了呢。
“你说,只要你能提出来,我一定想办法满足你。”
苏幕微微抿嘴,说道:
“我想要一杯鸩酒。我听说,喝鸩酒自尽是最不痛苦的死法,我已经痛够了,再也不想痛了。不瞒公子,我此前就试过自缢,但这房梁太高,缎子我挂不上去,想要自刎,又挨不住痛,这才拖到了今天。如果胆子大些,其实这最后一面也是见不上公子的。”
唐三的心里也生出一阵苦楚,他深知一个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选择的。
哪怕是嫁人后的妇人因为某种事情失节,也得自尽维护家族声誉,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已经无牵无挂了无依靠的少女?
她已经失去她所有珍贵的东西了。
也许,死亡对她真的是一种解脱吧。
但唐三不可能真的把心里那一丝消极的想法说出来,他开口道:
“鸩酒我是不可能给你的,但是......”
“什么玩意儿鸩酒?护士给你开的药里有这东西吗?”
他的但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江越,身边还跟着林霖。
“江先生。”
唐三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行礼。
如果说此前他对江越的恭敬只是浮于表面,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卧底工作更方便开展的话,那经过鬼魈门一战,他对这个人确实已经有了颇多的敬佩。
尤其是在知道那本行动手册是由他编撰之后。
无论他的立场在哪一边,至少这一次,他真的救了很多人。
而只要是能救人,就是值得尊敬的。
江越点了点头,指着苏幕问道:
“这就是你带回来那姑娘?”
唐三连忙向二人引荐。
“是,这是苏幕姑娘,在那鬼魈门中受了不少折磨。苏姑娘,这是江先生,此次针对鬼魈门的行动便是由他一手策划的,说起来,他才是你真正的恩人。”
苏幕听到此话,强撑着想要从病床上爬起来,江越一个眼神,林霖便冲上去去把她按住。
“别起来了,起来也是下跪磕头那一套,我不受这个的。你要是真想谢我,等身体好了去机造房做活,我听说你也识字?”
苏幕愣了一愣,回答道:
“是识字的。”
她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江先生的地位显然要比唐公子高出许多,也许是绝圣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怎么会到这医馆中来?
而且,一过来便是开口要让自己去机造房中工作,这好像有点......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似乎是看出来她眼中的疑惑,江越开口说道:
“你啊,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今天其实不是特意为你来的,是李明初之前调养用的药吃完了,我过来替他抓一些,正好听林霖说你也在这,出于好奇,就过来看一眼。怎么,刚才听你说要鸩酒,不想活了?那玩意儿可不兴喝啊。”
江越的话真假掺半,听林霖说苏幕在这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但却不是顺便。
一个能让唐三指名救出来的女子,在唐三心里显然是有一定地位的,那么自己就必须要想办法利用起来,说不定以后就能用于制约唐三。
他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可他到底还是个卧底来着,跟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
苏幕听到江越直截了当的问题,先是楞了一愣,随后便也不再隐瞒,沉默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想活啊?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遇到问题咱们便解决问题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话一说出口,连唐三的脸上也流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
什么叫“遇到什么问题了”,苏幕遇到的问题还不够大吗?
他先是看向江越,对方脸上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而苏幕的脸上也有疑惑,短暂沉默之后,开口回答道:
“小女子大仇已报,在这世上已经无所留恋了,所以,只求能安然离去罢了。不能为先生做事,还请先生谅解,先生的恩情,只能下辈子再报答了。”
这的确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江越毕竟是救了她,于情于理都应该报答才是,但如今的情景,她又能拿什么来报答呢?
没想到,江越完全没有接她的话茬。
“报答不报答的咱们再议,我现在说的是,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你一个一个说给我听。”
“啊?”
苏幕嘴里发出疑问的声音。
这还需要问吗?
非要自己说出来,难道是要折辱自己?
但是看着对方的神色,似乎又完全没有折辱的意思。
大概,只是他的想法异于常人吧。
于是她只能回答道:
“回江先生,我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到头来也是难逃一死,还不如自行了断,为先生省下些药物,给那些有需要的人使用。”
“哦,就这啊。你不用担心,我刚才问过护士了,你现在身体状况虽然差,但却没有差到救不活的程度,再躺个大半月就可以自己下床活动了,至于药物你更不用担心,咱们绝圣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看着江越一脸坦然的样子,苏幕也是一时语塞,片刻之后,她继续说道:
“我已经失了清白,以后在这世间也难以容身了。”
“这勉强算个问题吧,不过女子清白之事,你不说谁知道?这大夏国千万人口,咋的你是皇帝还是皇后,天下无人不识君?以后要嫁人的话,找不在乎女子清白的人嫁了不就行了?我就不在乎----啊,不是说我要娶你啊,我意思是这样的人其实很多。还有其他问题吗?”
江越有些心虚地瞟了林霖一眼,还好对方并未把自己的失言当一回事。
苏幕的眉头微皱,她感觉对方似是在狡辩,但偏偏又说得极有道理。
自己为何在乎清白,还不是因为在意这世俗的看法?既然自己并非不守妇道,而是遭逢大难,似乎不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真要嫁人的时候再以实相告,好像也,问心无愧?
但她内心还是没有真正转圜过来,于是继续开口说道:
“江先生,我不能生育了。”
“那就别生,抱一个,这天下那么多孤儿弃婴,不够你抱的?”
“我此躯残破不堪,力量卑微,这辈子也无法报答先生之恩,只有转世投胎,反而有些希望。”
“那就别报,我不缺。”
“我一见这世间诸多恶事,便想起众生皆苦,心中痛苦不堪。”
“别看。”
“我午夜梦回,常常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地狱之中,痛不欲生。”
“别睡。”
“我哪怕此时坐着与先生说话,脑子里也时常想起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的面孔,他们如同厉鬼纠缠着我,片刻不得安宁。”
“别想。”
“......”
“......”
病房里一片寂静,唐三已经彻底被江越粗暴的逻辑震慑住,苏幕的脸上也写满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种事情,是随意便可以说不的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简单,她又何至于想要寻死?
还没等他开口,江越说道:
“你的问题我已经基本清楚了,现在你听我说几句怎么样?”
苏幕点点头,江越便继续说了下去。
“头三个问题,关于身体啊、清白啊、生育啊的问题,我已经给了你解答了,这些问题,算是解决了吧?”
苏幕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虽然所谓的解决方案不那么靠谱,但确实是解决了。
“好,那我们来说解下来的问题。其实汇总起来不过就是一个问题:你很痛苦,因为受到了伤害,对吧?”
“对。”
“那就好了。身体上的伤害,可以用药物来医治,那么精神上的伤害,应该用什么来医治?我给你一个答案:理性。”
“人之所以会因为过去的事情痛苦和恐惧,其实究其本质,都是因为感性的认识里,这些事情会对你的未来造成重大的影响,是因为你觉得,这些事情会像影子一样伴随你一生。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这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它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这个说法,这不是因为这个说法是错的,而是因为你没有建立起一套理性大于感性的世界观。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类似于鬼魈门的事情,还会在你身上发生第二次吗?”
“绝对不会,因为鬼魈门已经灭了,而你现在身在绝圣门中,这是整个暮仙州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那你为什么要担心那样的事情会发生第二次呢?”
“这个时候,感性会告诉你,有可能的啊,世事无常啊,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啊,等等等等,但是如果你用自己的理性把这件事情拆解开来看,你就会发现,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远远低于你应该担心他们的那条界限。”
“有时候我偶尔也会杞人忧天,会不会明天我走在路上就被一个石头绊倒然后摔死了呢?但是只是非常短的时间之后,我就会告诉自己,这概率太低了,低到我压根不应该去想它。”
“你的情况其实就是,你曾经被石头绊倒过,所以,会一直心怀恐惧,会一直担心再次被绊倒,这是感性的认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但是,在这种时候,你的理想就应该上场了,你应该要告诉自己,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大部分经历是不能用来作为未来的参考的。”
“在经济学上,我们管这种不好的经历、失败的事情叫做沉没成本,而沉没成本是不应该作为判断依据的。”
苏幕一头雾水地看着江越,不只是她,这个病房中的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但他们心里都产生了一个想法。
好像,他说的很有道理啊。
江越看着众人的神色,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这些道理你想不通是正常的,但是,在你想通之前,你没有资格去死。连世界的真相都没有见过的人,有什么资格自己抛弃这个世界?去想把,开动你的小脑袋瓜,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把理性的、唯物的世界观建立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我大可以给你几年的时间,你不是觉得自己大仇已报生活没有意义吗?在这几年里,想清楚这件事情就是你的意义了。”
说罢,江越也不管苏幕的反应,拉上林霖,转身离开了病房。
唐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挽留,但最终没有出声。
他看向床上的苏幕,对方的脸上除了此前的淡漠和坦然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些东西。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苏幕脸上的那种东西,也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理性。
这个江越,他在今天所说出来的东西,似乎是与自己此前所接受过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