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抵达副食厂的时候还没到十点,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要收摊关门了。盖因这个时代的人民手中有票也不敢大手大脚的买买买,副食厂自然很冷清。
钟建国在岛上的时候,都是他出来买东西,从而导致宋招娣来副食厂的次数屈指可数。
纵然如此,当她抱着三娃出现在副食厂门口,副食厂的工人还是一眼就认出宋招娣,这位岛上学历最高的老师。
照看猪肉摊位的男子有五十岁左右,穿着灰色工作服,长相很一般,眼睛不大,牙齿外翘,严格说起来有点丑。看见宋招娣朝他走来,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一条线,没等宋招娣走近就招呼:“宋老师买点什么?”
“想买点猪肉,可是这个月才过去一半,不敢再买了。”宋招娣不傻,自然不可能一进来就直奔目的地。
随意看了看,瞧见卖猪肉的男人,想起钟建国说,他每次来买猪肉的时候,卖猪肉的男子切猪肉的时候手都会抖一下,导致一斤猪肉总会多半两一两。宋招娣觉得他应该挺喜欢钟建国,就朝他走来。
走到摊位边,宋招娣看似随意的往四周扫一眼,没看到那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很是疑惑,难不成收摊了?于是就问:“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收摊?”
“卖干货的晚上收摊,我们卖鲜货的卖完就收摊。”男人指着案板,“还有十几斤,快了。”
三娃会走路了,走的不太稳,但他终于学会走路,便不喜欢叫宋招娣抱他。发现宋招娣停下来,他就挣扎着要下来。
宋招娣弯下腰把他放在地上,小孩像飞出笼的鸟儿。宋招娣也看到案板底下,盆里有许多剃的干干净净的大骨棒:“大叔,你们这边的猪骨头是跟猪肉一个价吗?”
男人笑道:“怎么可能么。猪骨头不要票,想买多少都行。不过,和肥肉一个价。”瞧着宋招娣往底下看,迷成一条线的眼睛努力睁大点,“宋老师想要?”
“听说小孩子吃猪骨头汤能长个,我就一直想买点,又怕跟猪肉一样要肉票,就没敢买。”宋招娣真是这么认为的。
男人摆摆手,把盆端上来:“这东西没什么油水,如果也要肉票的话,我这摊位上的猪骨头早就堆成山了。宋老师,要多少,我给你称。”
“等我一下。”宋招娣连忙把一会儿就晃悠很远的三娃抱回来,“给我两根。大叔,我家没有剁骨头的砍刀,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剁一下。”
男人称好,接过宋招娣递来的五毛钱,挥起砍刀就问:“宋老师,你说这孩子学洋文有什么用呢?咱们又不出国。”
“不出国也有用。”宋招娣留意到旁边卖鱼的往这边看,悄悄提高音量,“比如你家孩子将来去部队当兵,缴获老蒋的舰船,上面都是洋文,一个字都看不懂,就没法操作了。”
岛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老蒋后面有美国人支持,卖猪肉的男子也听说过老蒋的武器是美国人提供的,连连点头:“宋老师说的对,是这个理。”放下砍刀,发现宋招娣没拿背篓,“宋老师,我的这个背篓你先用着,赶明儿来买猪肉的时候再给我。”
宋招娣笑道:“谢谢。明儿就叫老钟给你送过来。我再往那边看看。”
“宋老师,不买条鱼?”竖起耳朵听宋招娣说话的卖鱼男人突然开口。
宋招娣转过身,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怎么有一种人人都认识她的感觉:“有鲈鱼吗?”
“……没有。”男人尴尬了,“有条带鱼,要不要?”
宋招娣连连摇头:“带鱼刺多,几个孩子没法吃。”
“你对这几个孩子真好。”男人脱口而出。
钟建国的职位高,学历高,来副食厂买东西跟副食厂的工人讲话时,没有一点官威。工人称东西的时候,钟建国也几乎不看秤,给了钱拎着东西就走。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副食厂的工人每天跟各种各样的家庭主妇打交道,多半主妇还爱斤斤计较。毕竟日子不宽裕,为了家人多吃口肉,忍不住计较。以致于工人们不但身体累,心也累,脑壳也痛——吵吵的。
钟建国跟她们比起来,就像“菜市场”里的一股清流。导致工人们非常喜欢钟建国,巴不得所有客人都是钟建国。
正因为喜欢,闲着唠嗑的时候难免会提到钟建国,提到钟建国就忍不住聊他新娶的媳妇,忍不住替钟建国担心,他的新媳妇对几个孩子不好。
卖鱼的男人正是其中之一,刚才竖起耳朵听,也不是听宋招娣和卖猪肉的人聊什么,而是观察宋招娣是真好还是假好。
一秃噜嘴,说话的语气有点不敢相信宋招娣对孩子真好,卖鱼的男人很尴尬,“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宋老师这么年轻,没想到挺会照看小孩的。”
“我不太会照顾小孩。”宋招娣笑道,“不过,我外甥跟老钟的几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经常照看他们,跟我大姐学了一点。我瞧着你这里有条鲳鱼,可以卖给我吗?”
“可以,可以。”买鱼大男人连忙说,“我找个绳子给你绑起来。宋老师,还要别的吗?”
宋招娣把钱给他,往四周看了看:“不用了。我到那边卖干货的柜台看看。”
“那你快去吧,今儿早上运来不少干货。”男人道,“我瞧着有干豆角,干海带,好像还有虾米。”
宋招娣打算去干货柜台那边瞅瞅,见他这么一说,又停下来,小声问:“柜台怎么换人了?我记得那边的柜台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人看着的?”
“今儿没来。”男人道,“听说是生病了。不过,我昨儿看到她的时候特别精神,什么病都没有,一夜之间就病的不能上班,骗鬼呢。估计是想偷懒,说自己病了。”
宋招娣挑眉,市井果然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怕罚钱?”
“不怕!”男人根本没压低声音,“那姑娘跟钱团长关系好,副食厂的主任还指望把他儿子送去部队,怕那个女人以后在钱团长面前乱说,根本不敢罚她。”
宋招娣惊讶:“钱团长又不管招兵,怕他做什么?”
“万一将来分到钱团长手下了呢。”卖猪肉的男人接道,“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招娣连连点头:“是这个理。不过,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认识钱团长?”
“钱团长经常来买菜。”卖活鸡的中年妇女自动围上来。
宋招娣乐了,果然,无论哪个时代的人都爱八卦:“钱团长也来买菜?”故作惊讶,“我们家老钟居然跟我说,早上来副食厂买菜的男人就他一个,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他这是骗我呢。”
“钟团长没骗你。”卖鱼的男人连忙说,“买菜的男人的确就他一个。钱团长那个人,他呀,买菜是顺便,来这边就是找那个她聊天。”
宋招娣见另外两人跟着点头,很是好奇:“我瞧着你们都知道,钱团长还真是经常来?他,他很欣赏那个姑娘?”
“小赵那个人会说话,还会来事,钱团长喜欢找她聊天。”卖鸡的中年女人道。
宋招娣:“原来如此。我听你们的口音都是岛上的人,小赵也是吧?”
“不是。”刚到猪肉摊位旁边的女人突然开口。
宋招娣吓一跳,试探道:“不是?她一个年轻姑娘家来到这边,她爹娘就放心啊。我跟老钟来这边,我爹娘都不放心,老钟还是我表哥,我们两家知根知底呢。”
“宋老师是钟团长的表妹?!”卖鸡的妇女惊呼。众人纷纷看过来。
三娃有些吓到,宋招娣连忙抱紧他,拍拍他的背。
白桦以前跟段大嫂走得近,钟建国又是刘师长验的兵,刘家知道钟建国跟家里关系不好,宋招娣不意外。
大部分军属都不是碎嘴的人,普通人不知道钟建国家里的事也正常。宋招娣道:“是的。我比他小八岁,大娃出生的时候,我还在上高中。”顿了顿,“别说我了,那个小赵怎么回事?”
宋招娣不常来副食厂,小赵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不能说,众人见她好奇。卖鸡的大姐就说:“小赵是杭城人,岛上有她的亲戚,当初部队弄这个副食厂的时候,小赵正好在她亲戚家。
“小赵上过几年书,不怯生,还会说话,主任见她还不错,就叫她来这边上班了。平时记个账,跟着主任去收货,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有时候太懒了。”
“听你们的意思没结婚?”宋招娣故作惊讶道。
卖鸡的大姐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宋招娣看向其他人,见其他人也不想提,故意装作更加疑惑:“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小赵不是岛上的人的女人再次开口,“那个小赵眼光高着呢。有一次去医院拿药,我听她跟护士打听咱们部队军官的事,想嫁给军官。她跟钱团长走这么近,就是想叫钱团长给她介绍对象。”
宋招娣恍然大悟:“难怪呢。哎,不对啊,她真想嫁给军官,怎么不嫁大娃的爸爸?就我们家老钟的条件无论搁哪儿都很不错。”
“你们家老钟有三个孩子。”女人道,“我以前还奇怪你一个大学生怎么愿意嫁给钟团长,原来你们是表亲啊。”
宋招娣不懂这二者有什么关系:“表亲就能解释通了?”
“当然啦。”女人道,“以后大娃长大了,不想喊你妈,也得喊你姑姑。怎么掰扯,你们之间的关系都掰不断,钟团长的几个孩子都必须得孝顺你。
“给人家当后娘,最担心就是怕几个孩子养不熟。像你这样不用担心几个孩子养不熟,换成我的话,我应该也乐意。假如你们家老钟对我挺好。”
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骗骗不知道的人。
宋招娣可不愿以后半真半假的话被戳穿时,众人以为她是个爱扯谎的主儿,便说:“你就别想了。我待会儿得回学校接大娃和二娃,先去买点干蘑菇,赶明儿再聊。”冲几人挥挥手,就去买东西。
干货、海鲜这类东西不用票,也不用副食本,价格相对来说也比较高,买的人并不多。宋招娣见好的海带都没被人挑走,很多海带厚又大,真想多买点回去煮海带汤。不过,大家都很节俭,宋招娣也没搞特殊,买一点点就回去了。
钱团长的姘头没见到,宋招娣也不想搁姚老师身上浪费口水,钟建国晚上回来的时候,宋招娣便跟他说:“我想带姚老师出去看看。”
“看看外面的情况?”钟建国给三儿子挑一块鱼肉,“你对她的事很上心啊。”
宋招娣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啊。可是一看到校长他们都担心的寝食不安,我累就累点吧。”
“小宋老师,他们几个怎么办?”钟建国提醒道。
宋招娣:“我周日出去。托刘婶帮我照看一天。大娃,二娃,我过几天出去有点事,你们帮奶奶一起照看弟弟,行吗?”
钟建国和宋招娣的表情很严肃,大娃知道这时候敢摇头,他爸真会揍他,点了点头:“你早点回来啊。”
“我尽量天黑之前回来。”宋招娣并没有直接去找姚老师,而是使林中过去。
姚老师来的时候,钱庆华也跟来了。
宋招娣注意到钱庆华走路有点晃,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身上的伤好了?”
“皮肉伤,不碍事。”那天从钟家过去,钱庆华质问他爸,他妈哪点对不起他钱团长,他要赶尽杀绝。钱团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抽掉皮带就揍钱庆华,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什么小兔崽子敢管老子的事云云。
钱庆华对他爸失望透顶,也没有提信的事。
钱团长不是个细心的人,没意识到信丢失,也给了钱庆华藏信的时间。今儿一见到林中,钱庆华就知道是宋招娣使他来的。
钱庆华误以为他爸的姘头那边又有新情况,不顾屁股和背上的伤,硬跟着他妈过来。
宋招娣看到钱庆华眼中的焦急,忍不住叹气,父母不和最受伤的果然是孩子:“我想带你妈去杭城,我也顺便去看看那边能不能买到布。三个孩子一天比一天高,我得多备点布预备着。你能去吗?”
“可以。”钱庆华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钟建国是团长,宋招娣是老师,学校和部队给的粮食和粮票,他们一家吃不完。娘家有自留地,不用宋招娣接济,宋招娣就把粮票攒起来,打算出去跟能弄掉布票的人换布票。
布票和钱揣在兜里,宋招娣穿着有补丁的旧褂子才说:“咱们走吧。”
现如今每个人每年分到手的布只够成年人做一套衣服,即便不想穿旧衣服,大家也都得穿旧衣服。宋招娣的衣服上带有补丁,姚老师和钱庆华身上的衣服也带有补丁。
三人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人,到达杭城,也就没人盯着他们看。
宋招娣年前来过一次,年后再来,发现气氛比年前紧张了。
姚老师和钱庆华第一次出来,看到大街小巷贴满大/字报,到处是带着红袖章的人,钱庆华下意识抓住他妈妈的胳膊。
宋招娣注意到姚老师很紧张,很害怕,叹气道:“姚老师,现在知道我没有吓唬你了吧。”
“谢谢宋老师。”钱庆华看到墙上贴的字,全是打倒打倒什么,忍不住小声道,“宋老师,咱们回去吧。”
宋招娣:“我家祖祖辈辈是贫农,你们跟着我没事。我还会背主席语录,别怕。咱们现在去合作社。”
来过一次,宋招娣知道哪里有卖布的。这几日天气热,感觉像是直接越过春天步入夏季,宋招娣想去合作社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弄到换季处理的布,或者把粮票换出去。
抵达合作社,宋招娣就挑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大姐小声问,要不要粮票,可以用布票换。
柜台大姐眼中一亮,便问她有多少。
宋招娣想说她有三十斤,话到嘴边,舌头打个转,说她只有十斤。
对方一喜,连忙跟宋招娣说,等她一会儿。
大概十来分钟,她从外面带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此时,宋招娣也把三十斤粮票分开了。
宋招娣见人过来,打量一番,便掏出十斤粮票跟她换布票。待人走后,宋招娣给柜台大姐一斤粮票。不等对方发问,宋招娣就问有没有换季处理,不要布票的布和碎布头。
这几天天气实在太热,合作社的人怕一直热下去,厚布料堆在仓库里占地方,赶明儿薄的布料来了没地方放,打算过两天就开始处理。
对方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跟宋招娣说不能卖给她太多。
宋招娣也没要多,够给三个孩子做一套衣服的就行了。
对方见宋招娣这么好说话,想了想,把自己存下的碎布头,分给宋招娣半袋子,没收宋招娣的钱。不过,宋招娣趁着别人不注意,塞给对方一毛钱。
姚老师和钱庆华看着宋招娣跟柜台大姐你来我往,不禁睁大眼,仿佛第一次认识宋招娣。
临走的时候,柜台大姐还招呼宋招娣,下次再来。
姚老师不禁感慨:“宋老师,你真厉害。”顿了顿,“我见你盯着刚才的那个女人看一会儿,是确定她有布票?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衣服没补丁,脸色蜡黄,一看就是不缺穿缺吃的人。”宋招娣道,“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嘴巴有味,那种味道是没吃过早饭的人才有的。”
姚老师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你真仔细。”
宋招娣笑道:“我不仔细。去年我跟老钟回来,坐一天两夜的火车,路上没什么吃的,早上到站的时候,嘴巴里就是那个味。至于她的脸色,跟我们村里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很像。我才能断定她缺粮票。”
“那你也够厉害。”钱庆华佩服。
宋招娣心想,我前世混在时尚圈,眼珠子不活泛,即便有贵人协助,也甭想去了米兰去戛纳。
“你们要不要买点什么?”宋招娣问,“我其实还有粮票。”
姚老师:“我们家也有,以后缺什么东西,就来这边换。不过,还希望宋老师能跟我们一块。要我一个人来,我不敢来。”
“我很想答应你,但是不行,三个孩子离不开我。”姚老师的性格,宋招娣实在欣赏不来,不想跟姚老师走太近,“咱们岛上的人经常出来,姚老师可以跟他们一块。到了这边,别说话,别乱看,也别管闲事,不会出事的。”
三娃还小,姚老师没有怀疑宋招娣的话。
下了船,到了岛上,宋招娣才问:“钱团长那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能离婚。”钱庆华出去一趟,更加坚定,“我爸如果再逼我妈,我就给司令写信。”
宋招娣“嗯”一声:“我的意见是无论怎么着,都不能转业回地方。”
“我知道。”钱庆华道,“我大哥也是一名军人,我会找他商量。”
宋招娣见状,彻底放心下来,看到她家快到了,便冲姚老师挥挥手,把布放屋里才去隔壁接几个孩子,谁知走到却看到钱团长的姘头从隔壁林家出来。
宋招娣躲到篱笆墙里面,等那个女人走远,才问林中的妈妈:“陈大嫂,那不是副食厂管柜台收钱的小赵么,你跟她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