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子,慎言!”
傅友德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的出声。
他知道皇上虽号洪武,但一生谨慎用兵,更是害怕子孙后代狂妄、轻浮、率意用兵,从而招惹祸害。
在皇明祖训中,皇上明确的写道,吾恐後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所以皇大孙攻击性如此之强的言论,会不会坏了他先前在皇上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不料朱元璋却是笑道:“无妨,咱大孙说得很好,咱很高兴!”
事实上,朱元璋是真的高兴,他是武人出身,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当然知道这世间的真理都在刀尖上,若正是信奉儒家那套怀柔远人,那他现在就不是朱元璋,而是朱重八!
后来他罗列不征之国,一来是不将这些个弹丸小国放在眼里,认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说白了就是觉得打下他们没有用,二来,也是大明朝立国不久,急需稳定,北方蒙元仍旧贼心不死,是大明最主要的敌人,东南边则是进行安抚便可,皇明祖训中也写道,胡戎逼近中国西北,世为边患,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总之,朱元璋谨慎用兵,但决不怕用兵。
后世的子孙们实际上也没有遵守皇明祖训中的不征之国,朱棣上位后,往北打到了漠北深处,向南把安南收了,只不过这些地方,后世都还了回去。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冯胜却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公子,你说让各藩王去管制,若是几代人之后,他们难保不会造反!”
黄雄英笑了笑,道:“就算是各藩王要造反,可你想想,他们是什么人?”
冯胜一怔,不明白黄雄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下意识的道:“什么人?那不就是反贼咯!”
闻言,朱元璋笑骂道:“真笨,他们是汉人!”
“对!”
黄雄英重重点头:“汉人内斗,总好过被外族欺凌,况且世界之大,超乎我们的想象,孙儿闲时也曾读过一些杂书,上面说,大海一望无际,在大海的那头,还有着大量的土地,那里的资源,可供我大明后世子孙用之不竭!”
“他们又何须造反?他们只需去征服更多的土地就行了!”
朱元璋听着眼睛都冒光,他一生最在意的事情,就是他打下的大明江山永固,世代永昌,千秋万代。
自秦始皇一统九州后,历朝历代,最长的不过是宋朝的三百多年,而且还分了南宋北宋,所以一个王朝的寿命大约就在两三百年间。
两三百年后就会出现机构臃肿,土地兼并等一系列的问题。
而大孙今天的话,可以说是让朱元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给了他一个解决这个难题的方向。
况且朱元璋也知道,就算自己不打,他大孙上位了以后也一定会打。
那何不趁自己还健在的时候,先把倭国打下来,也好证实一下,他大孙说的是否可行?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时心情大好,笑道:“大孙说得在理,不过咱目前首先要做的,是先把沿海的倭寇给清除了!”
“嗯。”
黄雄英点头表示同意。
朱元璋笑道:“今日我带你宋爷爷来,就是想要说这个事情,你上次不是说有一套对付倭寇的阵法么?你宋爷爷呀,熟读兵法,在阵法上造诣很高,咱就让他过来把把关。”
“皇爷谬赞了!”
冯胜谦虚了一声,但脸上却是不自觉间闪过一抹不易擦觉的傲意。
刚刚黄雄英那一套关于基本国策的说辞让他大为震惊。
皇大孙的想法真是大胆至极,极具开创性,难怪能制造出明镜这等神物来,也难怪皇上这么喜欢来这里了,除去皇大孙这层身份,这少年依旧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但是要说到兵法阵法,他在这个少年天才面前,同样有足够的理由骄傲。
洪武五年,三路征讨王保保,徐达、李文忠都没有获胜,唯独他冯胜斩获甚众。
一生南征北战,除了平章常遇春外,号称胜功最多。
所以他也很期待看一看,皇大孙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阵法,他当然希望皇大孙能够给他惊喜。
因为只有一个足够强势的皇大孙,他们这些战功赫赫的功臣才能免于皇上的猜忌。
否则,皇上走之前,恐怕会把他们先送走了。
“那小子便献丑了!”
黄雄英说着,让老徐来将桌上的饭菜都拿下去,将整张桌子空了出来。
“兵法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闻言,冯胜微微颔首。
只听黄雄英继续道:“东南沿海地区多丘陵沟壑,河渠纵横,道路窄小,大部队兵力作战其实不易展开,而且倭寇作战灵活,又善于设伏,好短兵相接,这也是沿海地区数次组织剿寇都成效不大的原因。”
“所以想要对付倭寇,就必须行动方便,长短兼具,攻守兼备。”
冯胜不住的点头,道:“说得好。”
一生征战的他,当然知道因地制宜的重要,正所谓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
朱元璋则是笑眯眯的看着黄雄英。
“而我这套阵法,就是专门在这种地形上对付倭寇的!”
黄雄英说着,站起身来,从一旁拿来数个茶杯,放到桌子上,尔后道:
“你们看,我的这套阵法是以十一人为一小队,这十一个茶杯就代表了十一名士兵。”
黄雄英拿了一个茶杯放到前面:“居首一人为队长,次二人在两旁,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倭寇的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
黄雄英先在前面摆了三个杯子,而朱元璋冯胜傅友德三人则是一脸认真的听着。
他们三人都是久经沙场之辈,目光如刀,若是有什么漏洞,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在三位超级高手的注视下,黄雄英倒也不紧张,徐徐道:
“在这三人再往后二人,为狼筅,所谓狼筅,便是南方常见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三米左右。”
“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
说着,黄雄英又拿来了四个茶杯,放在狼筅手的后面,道:
“这四名是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
紧接着,黄雄英拿了最后两个杯子放在了整个阵法的后面。
“最后再跟进的两名,是手持镗钯(农具,类似于猪八戒的九齿钉耙)的士兵,他们主要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黄雄英的话音落下,整个房间内一片安静。
朱元璋冯胜傅友德三人都是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摆开的阵法,回想着黄雄英刚刚说的话。
这阵法他们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矛与盾、长与短紧密结合,首尾呼应,充分发挥了各种兵器的效能,当真如黄雄英一开始所言,行动方便,长短兼具,攻守兼备。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毛病,那就是这套阵法不适合大规模作战,只适合小范围作战,用于剿寇可以说再合适不过了,所以说,就是身经百战,堪称大明朝仅剩不多的三名战神,竟是一时间挑不出毛病来。
完美。
完美的剿寇阵法。
冯胜脸上的那一丝傲色早已荡然无存,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这皇大孙,竟和他爷爷一样,是军事上的天才!
不说别的,单单说这个阵法,非深谙兵法,身经百战的者摆不出来,而皇大孙却还只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少年。
朱允熥在一旁看着三位大人物近似于呆滞的表情,再看向黄雄英时,眸中尽是崇拜之色。
就在几个愣愣的目光下,黄雄英长身玉立,面不改色的道:
“阵法可随机应变,变纵队为横队即称两仪阵,两仪阵又可变为三才阵,三才阵攻防兼宜,适合于山林、道路、田埂等狭窄地形。”
“倭寇不是作战灵活,好短兵相接吗?此阵运用灵活机动,正好抑制住了倭寇优势的发挥!”
“若是咱大明剿寇的部队采用这套阵法,定能杀得倭寇片甲不留!”
看着自信满满的黄雄英,三个大明战神一时间都出了神,看着黄雄英的目光都变了。
好一会。
冯胜才爆喝一声:“好阵法!”
已经几年没有统过军的冯胜,此刻竟有种蠢蠢欲动之感,恨不得立刻就去试验一番这个阵法的威力。
而傅友德则是捋着胡须,一脸的欣慰,在看了一眼朱元璋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心中就两个字:稳了!
“臭小子,你一开始跟咱说你有一阵法对剿寇兴许能帮上些忙,咱差点儿就忽略掉了,你该打知道吗?”
朱元璋笑骂道,转而又笑眯眯的问道:“大孙,你这阵法叫什么名字啊?”
黄雄英正色回道:“此阵名为鸳鸯阵!”
事实上,此阵并非黄雄英所创,而是抗倭名将戚继光所创。
此阵法在抗击倭寇的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无往不利,立下了赫赫功劳。
倭寇惯用的武器是倭刀、弓箭、长枪,但在鸳鸯阵面前,倭刀难以近身,弓箭射不穿盾牌,长枪又没有明军的长,死活近不了身,堪称碾压。
战绩说明一切。
台州花街之战:斩首308颗,生擒2名倭首,其余淹死和未割首的数目不详,仅牺牲陈文清等3人。
白水洋一战:我敌对比1500对2000余,全歼2000多名倭寇,斩首344颗,生擒5名倭首,己方仅牺牲陈四等3人。
奇袭牛田倭寇:击溃数上万倭寇,斩首688颗,己方无一人牺牲。
……
此类大胜,不胜枚举。
就是后世公安特警队伍在面对持刀匪徒的时候,也借鉴了这套阵法。
所以,朱元璋等人挑不出毛病也是理所当然。
这一套堪称是里程碑一般的阵法,黄雄英当然要让他在更早的时候绽放出光芒。
只是他不便将戚将军的名号说出来。
不过在他的心中,对于抗倭名将戚继光更添了许多敬佩之情……
“大孙,咱给你找十一个人,你帮咱把那……鸳鸯阵给练出来,咱也好跟皇上去说,可以吧?”
朱元璋笑呵呵的看着黄雄英说道。
黄雄英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得到黄雄英的应允,朱元璋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小蒋!”
听到喊声,正在门外暗中观察的蒋瓛微微一哆嗦,连忙小跑到朱元璋的面前:“老爷,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道:“去挑十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仆,明日送到这来,交给你少主子,全凭你少主子吩咐,懂吗?”
“小的明白!”
蒋瓛连忙恭敬的躬身回应……
……
与此同时,刘府,书房内。
户部尚书赵勉,正上门拜访他的老丈人,翰林学士刘三吾。
赵勉身居高位,但不过四十来岁。
洪武十八年,赵勉登进士二甲第七十一名,同榜的还有沈溍、侯庸。
在科举考试中,赵勉的成绩并不拔尖。但在为官的四年之内,赵勉却能够爬到户部尚书一位,可见他是有能力的。
当然,他也有一个好老丈人,翰林学士刘三吾。
赵勉和刘三吾聊了几句家常后,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处左右望了两眼,将窗户关了起来,尔后压低声音道:
“父亲,您说皇上怎么突然变了?以前倭国数次忤逆皇上,皇上都隐忍下来了,没有兴兵征讨,这一次怎么突然要大举剿寇,甚至要征讨倭国呢?”
闻言,刘三吾瞥了赵勉一眼,并没有答话,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赵勉看在眼里,好奇的道:“父亲,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刘三吾还是喝他的茶,没有答话,只是眉头微微皱了皱。
“哎——”
赵勉见刘三吾不肯跟自己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道:“您是不知道,如今户部有多困难,之前几乎每一次兴兵,都是靠增印宝钞换取物资,如今宝钞在民间已经大幅贬值,百姓苦不堪言。”
“上一次赈灾和蓝玉的出征,都不敢再赠印宝钞了,好在有明镜的出现,如若这一次真的贸然出征倭国,户部除了增印宝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只是……怕是很难再换到军需物资,若强行征收,又是苦了万千的百姓啊!”
赵勉知道刘三吾心中最是挂怀天下百姓,所以便将百姓搬了出来。
果然。
刘三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许久,这才悠悠道:“陛下……怕是听信了谗言啊!”
“谗言?”
赵勉一怔,旋即问道:“谁的谗言?”
刘三吾抬起眼睛,望了一眼赵勉,犹豫片刻,道:“此事事关重大,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父亲!”
赵勉心中的好奇之火已被引燃,那肯就这么善罢甘休,站了起来,正色道:“您一向教导我们要刚正不阿,正直敢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怎么这一次,却唯唯诺诺起来了?”
一番话,果断击中了刘三吾的要害。
刘三吾愣了好一会,这才苦笑道:“想不到我坦坦翁今天,竟被自己女婿给教训了,呵呵——”
“你说得对,咱们作为臣子的,就应该想办法匡正陛下的言行!”
这么一说,赵勉反倒是不作声的坐了下来。
刘三吾看着赵勉,道:“你不是想知道到底是谁给皇上进言要剿寇的吗?好,我告诉你,不过秦淮河畔一少年尔!”
“一个少年?”
赵勉猛地一怔,旋即不可思议的道:“皇上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能听一个少年的呢?”
刘三吾却是摇了摇头,徐徐道:“那少年的身份可不简单。”
赵勉目光灼灼的看着刘三吾:“到底是什么身份?皇上能听他的!”
刘三吾同样看着赵勉,缓缓说道:“皇大孙,朱雄英!”
“什么?”
赵勉把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
“朱……朱……皇大孙……他不是薨了十年了吗?”
刘三吾摇了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当年的皇大孙并没有死,只是流落民间,如今又被皇上给找回来了。”
许久,赵勉这才勉强消化了这些信息,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丈人一直不肯说的原因了。
洪武老爷子年事已高,故太子前不久又故去,这个时候死了十年的皇大孙出现了,这整个局面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不过他也很庆幸,在他的一再逼问下,竟得到了一条如此重要的讯息。
赵勉忍不住问道:“父亲,那……皇大孙现在在哪里?”
刘三吾直勾勾的看着赵勉,幽幽道:“赵勉,你想找死是吗?”
赵勉这才幡然醒悟一般,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连忙道:“父亲,孩儿知错了!”
刘三吾这才点了点头。
“记住,这件事情你知道就好了,绝对不可以透露半个字出去,懂了吗?”
“孩儿明白!”
赵勉连连点头。
“好了,你先回去吧,至于劝说皇上这件事情,咱们还要从长计议。”
“嗯,孩儿告退。”
赵勉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
刘三吾突然出声叫住了赵勉,皱眉道:“你回去告诉小女,让她好生收敛一些,否则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