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彷徨
吕玉仙甩开手腕说走了这么远的路,坐下休息会儿再去不迟。
吕竹仙“哦!”了声本想咽下喉咙里的话,但是,她还是忍不住。
她告诉她,只要站在手术室玻璃窗前便可看见他的凄惨。
吕玉仙不看便罢,这一看令她倒吸一口寒气。透过玻璃窗,但见手术台上,一块旧白的消毒白布笼罩在段金旺的腹部,中央就像漏斗凹陷下去辩不清的模糊。消毒白布一旁,一些血红物被“晾”在一旁。吕玉仙已经穿上了冬天的衣服仍然有一些凉意。眼瞅玻璃窗里的段一金,极致的气愤扩充着她的肝脏。她一声爆发出来。吕玉仙:
“可是没有找到玻璃器皿大夫们就这样下班?这也忒不负责了,这可是在大冬天呢!”
吕竹仙暗抹眼泪让她压低声音。又说,段金旺是资本家少爷,之前医生进入病房,他询问他们人家都懒得搭理。你高声嚷嚷,只怕会开罪人家不给治疗。
吕玉仙理直气壮。吕玉仙:
“即便是不给治疗不是也要还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啊?可是他进来时还能走能跑,转眼就这般模样扔在手术室便不管了?”
吕玉仙话音刚落。段金旺不间断的叫唤声响起。顿时,凄厉的气息扩散出来:
“竹仙——我疼,我疼不得了!我受不了了……”
吕竹仙忽然想忙进去,却不曾想额头碰撞在了玻璃上。似乎这一碰撞,这才让她意识到现实被残酷隔离。泪再次无声地从吕竹仙消瘦的脸颊上滑落,她那双凹陷的眼睛像极了暗流涌动的泉眼。
吕玉仙仍然还在气头上。吕玉仙:
“你就知道哭、哭、哭、哭、哭……!可是哭能解决问题?还不快去叫医生!”
吕竹仙哭丧着嗓子。吕竹仙:
“可是,医生都下班了啊?”
吕玉仙没好气地说:
“可是所有的医生都下班了,就没有留下来值班医生?”
吕竹仙“哦!”了声这才忙向医生办公室找去。
少时。吕竹仙再返回。说:
“现在就只有护士看守。我对她说明了段一金的情况,她说她也无能为力。咋办,三姐?”
吕玉仙下意识提高嗓门对着通道尽头的办公室说:
“他们这样做也忒不负责了,可是这样把腹部划开了,找不到玻璃器皿,人就这样放在手术台上不管了么?”
空旷的通道只传来她的回音。吕竹仙梨花带泪的眼睛探寻在她的脸上等待着答案。吕玉仙:
“那,你不会去找院领导?”
吕竹仙:“院领导也下班了啊!”
迟疑着又说:“三姐,段一金实在太可怜了。一个礼拜时间前后三次上手术台,即便是好人的身体也吃不消,何况他是病人呢?”
吕玉仙习惯性一眼瞥在她的脸上,头一偏又透过玻璃窗打量着手术台。段一金“我疼死了,我疼死了……”的叫唤未曾停歇。
喉咙干涩。吕玉仙冲玻璃吼道:
“别叫!你叫干嗓子耗费体力岂不更疼?”
又说:
“你疼死了还不是要等我们想办法,可是你只吼叫,就能减轻你的疼痛?!”
哀怨幽幽。吕竹仙:
“一金实在是……”她的话没说完,喉头就发硬说不下去了。随即,豆大的泪珠儿一串串滚落下来。断流的河床尚未风干,再次奔流的小溪交合水迹。风吹。刺痛。
吕玉仙:“他一直这样叫唤?”
吕竹仙:“可能是麻醉过了一阵阵疼痛叫唤。”
自认为有主见的吕玉仙这个时候也没了主意。脑海里翻腾不平又思考着该如何找到院长家住址。可是,找到院长也代替不了大夫;可是,找到大夫还得找院长。吕玉仙在脑海里梳理着解决线索的前后关系。怒吼的风从旷荡的走廊尽头阵阵惯进来。吕玉仙实在不想多走一步。吕竹仙担忧的声音充塞耳底。吕竹仙:
“三姐,你帮帮我想想办法啊?一金实在是疼得忍不住了。”
吕玉仙:“我也知道他实在是疼得不行了,那我们还不是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来?”
又说:“走,到护士办公室询问院长家的住址?”
吕竹仙脱开胳膊。压低声音。吕竹仙:
“段一金何德何能去惊动院长?你不想想,他那样的家庭成分人家怎么可能搭理?”
吕玉仙惊诧。吕玉仙:
“家庭成分再不好,那他也是一个人啊?是人好好的进了医院,那你医院就得好好的医治。”
吕玉仙口无遮拦。吕竹仙要她压低声音。吕玉仙对办公室方向又嚷嚷起来。吕玉仙:
“不是么?如果是这样不给急时医治,那何必把人家弄进手术室半道便撂挑子了呢?!”
阴风阵阵。回音。风声。
段一金哀声不断。吕竹仙揪心抹泪。吕玉仙:
“按照你的考虑,找院长不能,找大夫没有院长的指示不行,找护士根本解决不了,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找谁?”
吕竹仙:“我不就是找你来拿主意的么?”
吕玉仙:“可是,你找我我也来了,我提出的方案你都阻碍,我怎么拿主意?”
吕竹仙说明,主要担忧气温低,他一个人躺在手术室给冻出问题。不去找大夫吧担心他出状况,去找吧又担心一个成分不好的下放人员尚若开罪了人家更不给治疗又该怎么办?
吕玉仙说没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糕的了。现在跟不给治疗又有啥区别?
哀嚎。段一金:
“竹仙,我求求你,快去喊医生过来……我实在是,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哎呦呦……!”
没有预报,泉眼再次涌动翻滚。吕竹仙侧偏面颊涂抹。胸腹被一股不堪苦状的气流撑至喉头直冒发顶。吕竹仙:
“三姐,你倒是给他拿个主意呀?”
硬着头皮。吕玉仙走向办公室。
今晚是王秋莲从娘家回来的首次学习。黑板上看到通知的那一刻起,王秋莲的心便七上八下不能平静。郑洪涛被处分回农村,王秋莲的心更加惶惶不可终日。郑洪涛这一走,王秋莲独自处风尖浪口。没了庇护,无疑便是佐国强菜板上的宰割了。
佐国强满脸横肉铁血色青。王秋莲只要想起就有些作呕。返回几天佐国强没有找来,但对郑洪涛的处分就是一个信号。接下来会怎样针对,王秋莲心里实在没底。那么,今晚的会议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议呢?小黑板上“通知”二字的确叫人惶惶不可终日。王秋莲甚至揣测是否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安排。
陈旧昏暗的会议室。佐国强早已经坐在主席台上。王秋莲站在门侧稍犹豫,身后楼口的窗子映衬着浓郁夜的墨色。原本窃窃私语的会议室忽然安静下来。大家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门去。佐国强也转头过去。王秋莲低头加快脚步直径走到最后排独自坐下。
橘红的灯光下,佐国强刻板的面目犹如木雕。手捧起《语录》。佐国强:
“工人同志们,我们很久没有学习了,因为我们的书记出了作风问题……”他目光迂回扫视在会场里,最后落在王秋莲身上。王秋莲头低。更低。
少停顿。佐国强继续说:
“我们不能因为一匹害群之马就停顿不前。今天接到总站党委的任命,委任我兼书记要职。大家都知道,书记主抓的是思想工作,所以,今后的学习由我主抓。”
又说:“好了,闲话少叙,今天我们学习‘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篇。”
一口茶水咽下。佐国强念道: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
“咚、咚、咚……”严肃的会场被一阵敲门声惊扰。大家不由自主一个个目光交集木门。灯泡一闪就在这个时刻停了电。顿时,会场上骚动起来。低沉的怯怯声又响起。
“是停电还是保险丝怀了?”黑暗中佐国强压过众嘈杂声询问。门里带着红袖套的保卫干事忙走向主席桌低头找手电。
木门“吱!”地一声传来擦着地面的划响。黑暗中汪文清站在门口。汪文清:
“妈,你们开会吗?文洁在家忽然发高烧了。”
“碰!”佐国强一卷书砸在办公桌上——这还了得?佐国强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佐国强猛然站立起身子大喝一声:
“谁,是谁口吐狂言?!”
王秋莲听声音听名字便知是汪文清到来。嘈杂中她忙起身奔向木门一把将汪文清猛推了出门。汪文清似乎很好奇会场却高仰头脑不迈脚步。王秋莲着急。只得以弱小的身体顶撞驱赶。汪文清手握门栏还是木讷好奇。王秋莲急中生智一脚踏在她的脚尖。汪文清“哎呦……!”一声松开手臂捂住脚尖。汪文清:
“你干嘛?不让……‘看’……”她的“看”字还含在唇里,一缕火光点亮。不知谁划亮了一根火柴,扑扑跳跃的亮光交映在汪文清稚嫩的脸蛋儿上。王秋莲一脸死灰连推带搡出门。
借着火柴光亮,保卫干事在抽屉里找到了手电筒。照亮。
吕玉仙直径来到护士办公室询问院长住址。一问三不知。再询问大夫。摇头。吕竹仙哭诉,只说出生不好除了鄙视还是鄙视,哪还能透露住址?
这一夜,吕玉仙躺在走廊的长条靠椅上。病床狭窄。吕竹仙带领段堋非居住。但是,吕竹仙心事重无眠,又出门叫唤吕玉仙进入病房。段堋非安置脚头,姐妹二人坐靠床头半睡半醒。
寒冷。手术室里,哀嚎不断。
第二天一大早。段一金不再哀嚎。吕玉仙安慰说可能喊了一夜喊累得睡过去了。
段一金是“睡”了过去。尚若“睡”能阻止疼痛,段一金很愿意。吕竹仙却不愿意。吕竹仙撕心裂肺嘶喊断肠……
吕玉仙怀抱段堋非。吕竹仙哀恸哭泣。段堋非鼻涕交织拼命挣扎想要扑去母亲怀抱。
吕玉仙考虑再三决定不通知吕国珍。吕开璐部队纪律严。吕梅仙夫妻带领孟建国第二天赶到医院。
当晚,吕玉仙带领大家开始分配安置住宿。吕水仙家首先。一行人前后进入客厅。吕水仙端坐不起。开门见山。吕玉仙:
“大表姐,今天晚上分配俩人到你家落脚?”
吕水仙声音细弱而悠长。吕水仙:
“么呦呦,这么些人睡哪里?睡不下、睡不下……么呦呦,么……!”
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吕玉仙不等吕水仙哼唧完转身出门。吕梅仙尴尬挤出笑容出门。下得楼梯脚落地面。吕玉仙开始抱怨这么些年来每每种植蔬菜都请驾驶员捎带至春城。却不曾喂养了白眼狼。这趟都没忘记携带一捆上来。
吕梅一听心底满不是滋味儿。吕梅仙:
“捎带春城是这副脸色,我这亲二姐又怎么样?你以为春城的月亮就要比良县的圆,想巴结人家却巴结不上。”
无限懊恼。吕玉仙:“你可是吃了的还少?不然,贾中华怎么会被开除党籍?”
孟浩然忽然一阵干咳不停。吕梅仙停下脚步替他扶胸口。吕梅仙:
“你看看,又将你姐夫气得咳喘起来了。可是那里刚‘走’了一个,这里不弄出点事来你不罢休?”
吕玉仙刚迈出脚步却又收住。她将牵在手里的孟建国甩脱推搡过去。吕玉仙反唇相讥:
“快些回去,我的背脊可背不了你这么大的罪责。若没岔事的话便罢,若有个风吹脑热咳嗽喘息呼吸放屁的,只怕你家里的十几口还不得等着要交代给我了?”孟建国有些不知所以然,扬起懵懂稚嫩的脸蛋看看吕梅仙又转向吕玉仙。
吕梅仙的脸犹如到了七月半的祭拜。吕梅仙:
“带信让我们来的是你,让我们回去的也是你。你可是随意超控一切的神?”
吕玉仙黑了眼睛。吕玉仙:
“我倒不是随意超控一切的神,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带信是吕竹仙让通知的。”话说到这里,吕玉仙忽然想到眼前住宿困境。又说:
“四妹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你是上来帮忙的还是上来耍省城的?还拖家带口。二姐夫身体不舒服,竹仙这里需要帮助,你到底是来帮助竹仙家还是来照顾二姐夫?”
吕梅仙忙说,不背孟建国交给谁带?她奶奶能够将一天两顿饭煮出来让那几个狼虎吞下就不错了。你不是不知道,人家原来是旧社会的妾,一天高跷小脚只知道挑花绣朵的呢!
吕玉仙说,像上次大姐的丧事在农村办理,就算是你带领多少兵马过去,大不了就是厚脸皮分散到村里各家各户去过夜。可现在是省城,这大晚上的还在这大街上喝西北风。
吕梅仙分辨道:
“你带信也没让驾驶员说明段一金过世一事,否则,我也不会让浩然一块来。”
又说:“我原本想段一金住省城医院,顺便也可让大夫看看你二姐夫的哮喘。”
吕玉仙一听便立即炸开了锅。她大声质问她,可是只要能含混医疗费生的地方,你都想占点“便宜”?吕竹仙夫妻现在可不是曾经的工人了,没有免费的医疗便宜可占。
吕梅仙黑沉着眼睛。她要她不必将话说得如此难听。人家的姐妹不都是这样的,相互帮助,这才像一家人。
吕玉仙鄙视回绝,是要“相互帮助”。可正是你所谓的“相互帮助”,为给你开出免费的感冒药,害得我没病的却被无辜地替你挨打了一针?
原本正对峙着的。吕梅仙再次听闻此事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黑脸厉眼。吕玉仙:
“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稍有收敛。吕梅仙挺直胸膛说怎么不好意思?分明是怪你自己笨,医生说让你打针你就打针了?你不会告诉他,上午去人民医院你刚打了,现在就是想开些药来治疗。
吕玉仙冷瞥。吕玉仙:
“我哪有你鬼!”
孟浩然当然也听过这件事。仿佛这样的段子能治病。孟浩然不再咳嗽喘息。面带笑意左手环抱右拐拇指习惯含在口里。抽出拇指,只说还不料理今晚住宿的事,还在这里打莲花闹。
吕玉仙顶回去一句,做大的都不料理只推给小的。
吕梅仙只说“大的”早挂掉了。
吕玉仙虽不满,但还是得安排住宿。又提出去吕开慧家。吕梅仙即刻反对。她记住了那一次皮鞭。吕竹仙也摇头。吕竹仙叙述,当年不知她怎得知嫁段一金之事,硬是叫唤上来,一通数落,现今他命不济撒手人寰,还不得数落个没完没了?
吕玉仙为难了。吕玉仙总不能先把各自安置到吕开慧家不管他们。其实,吕玉仙多少也有些对吕开慧的抵触。
风。寒。刺骨。肆意。所谓寒风。
路。冷。冻结。无情。所谓冻路。
吕竹仙打出一个寒颤。吕玉仙搂抱段堋非尚可取暖。吕梅仙背负的孟建国已睡去。一行在站立在十字街头没有落脚点。孟浩然说必须尽快想办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