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迟榕便被喜婆喜娘从床上揪了起来。
喜婆把她按在椅子上,用棉绳给她开面,喜娘又一层层给她裹上大红的衣裙。
迟榕困得紧,几次都要睡过去,全被喜婆一巴掌拍醒。
最后凤冠一戴,她是再也睡不着了,这东西极重,压得她脖子压根抬不起来。
迟榕嚷着要吃陈姨妈烙的韭菜烧饼,喜婆不允,说吃完有味儿。
迟榕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凤冠,吵着要吃辣子鸡拌米粉,喜婆也不让,最后只让喜娘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稀饭。
喝粥时,迟二爷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陈姨妈烙的韭菜烧饼。
他今天打扮了一番,用发胶梳了头。
迟二爷见迟榕一脸生无可恋,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阿榕,你喝粥不就点咸菜?”
迟榕翻了个白眼,指着韭菜烧饼说:“你出去吃,这东西味儿大,一会儿把我衣服熏得都是韭菜味儿。”
迟二爷看着自家侄女儿一身喜服,灼灼其华,心里却是一片酸楚。
迟老太爷去后,迟家不复从前风光,他承了父亲衣钵,却没能力光复迟家昔日胜景,虽比寻常人家尊贵,却是从天上掉了下来。
迟二爷心如明镜,吴家少爷求亲,无非是想笼络他手中的几支人脉,与洋人行商时更得势,迟家也能从中得利,再能翻身。
迟榕不傻,她定然知道其中利害,却不怨他迟老二。
岳安皆骂他迟克忠卖女求荣,倒也没有错怪。
迟二爷蹲在屋檐下吃完了烧饼,院子里的下人忙前忙后好不热闹,迟二爷洗了下手,调头又去看了看迟榕,喜娘在给她化妆,可她又睡过去了。
迟二爷摇摇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西洋表,还没到时候,吴家的轿子还有一会儿才到,就先让丫头睡会儿吧。
可没过多久,喜婆把迟榕摇醒了,她给迟榕别上头花,又塞了许多寓意吉祥的小物件让她握着。
迟榕指着屋外说:“张姨妈,接亲的人这不是还没到吗,我再睡一会儿。”
喜婆凶巴巴地说:“规矩不能坏,现在就得给小姐披上盖头了。”
说着,大红的喜帕便盖在了迟榕的头上。
这喜帕被香料熏过,迟榕闻得鼻子痒,她倒是切实明白了什么是劈头盖脸。
喜婆又用那死板的声音说:“盖头千万不能掀起来,不然不吉利。”
喜娘刚把迟榕扶去床边坐下,院外就响起了一串鞭炮声,迟榕吓了一跳,随手就要掀了那盖头,却险险的被喜婆一巴掌按住。
这一巴掌正中凤冠上琳琅的饰物,那金灿灿的坠子和繁繁复复的镂空花片全扇在迟榕眼皮上,把她疼得直吸冷气。
喜婆无动于衷,只拖长了声音:“吉时到——”
喜乐之声不绝于耳,迟二爷背着迟榕从后院一路走去大门。
迟二爷身体硬朗,走路迈步极大,又是个外八字。
迟榕被他颠得七荤八素,还要用手抓着盖头:“二叔,我看你不如沾沾我的喜气,过两天也娶妻算了,你身体这么康健,走个路和黄包车师傅跑车一样!”
“贫嘴!你也就现在能贫了!他奶奶个腿的,你可是真的嫁出去了!”
迟二爷嘴上不饶,脚上却稳了些。
迟二爷把迟榕塞进轿子,喜婆喜娘跟在后面,吴家就起轿走人了。
这轿子还真不是常人能消受的东西,坐轿子颠屁股、颠肚子、颠脑袋,外面吹拉弹唱的声音又大,她头晕目眩,一碗小米粥都快要呕出来。
吴家住城东,路途有些遥远。待喜娘将迟榕扶出轿子时,她已经快要散架了。
迟榕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这吴家倒不是迟家那般的老宅,却是座气派的西洋别院,是要叫做吴公馆的。
她正喜不用踩着高跷般的绣鞋过什么门槛,却见一个又老又旧的火盆子横在脚下,简直是要把她气背过去。
迟榕被彩绸牵着一路走上雕花的台阶,到了铺着暗花毛毯的宴客厅,她觉得这婚礼真是不伦不类,这么一幢洋房,铺着艳艳的大红布,叫人发笑。
但客厅里没有笑声,她猜到气氛不会喜庆,却没想到竟肃穆至此。
她跪在地上,正前方是一座米色的欧式壁炉,并无什么高堂。
天地可以随便拜拜,那高堂也可以随便叩首咯?她心道,大清早让我守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你们自己却不守规矩。
她默默等着,可新郎却迟迟不来拜堂。吉时将过,房间里的人低低地唏嘘起来。
她看到几双脚急急地跑出去,很快又回来了,那双脚走到她的身边,把一只咯咯咯的大公鸡放在了新郎的位置,司仪马上高呼一声:“新郎到——”
迟榕一把掀开了盖头。
“你们少爷难道是死了?凭什么叫我和公鸡拜堂!”
她扯着凤冠摔到了地上,宾客们皆是惊呼。
迟榕目光一扫,却见蒋孟光并不在场,于是喝道:“蒋孟光呢,把蒋孟光给我叫来!拿枪指着我嫁人,现在给我来这一出!?”
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走过来按住她,逼着她往地上跪,迟榕不肯,推搡中,一个下人冲进客厅大喊道:“少爷好像要过去了!”
这人一下子撒开了迟榕,她也顺势扑倒在了地上,摔得狼狈至极,却还是撑起身子骂道:“你家少爷死了,我要回家!”
那年轻人正要跟着下人跑出去,听到迟榕这话,便转头指着她说:“你这种小丫头,换作以前腿是要被打断的!——要不是看在吴清的份儿上!”
说着,他便追着下人跑了出去。
迟榕被几个下人扶起来,事已至此,也没人在乎盖头不盖头了。
她嘲弄地看了看大厅里的一众人,一扭头便要往外走。
那个叫作喜顺的丫头拦住她道:“蒋先生吩咐了,带您去房里。”
迟榕面露凶光:“你们敢再拿一只公鸡来羞辱我,我就敢把这鸡杀了煲汤。”
喜顺道:“不会的,我们带您去少爷房里。”
迟榕不善:“你们少爷不是咽气了吗?”
喜娘没应,扶着她要走。迟榕也不理会指指点点的宾客,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她在喜顺的搀扶下上了二楼,过了一个摆着钢琴的大厅,左边有一间镶着长虹玻璃的小门,许是茶室。
再走过门廊,最终停在一扇双开的贴着喜字的门前。
左边那半扇门没关,她看到里面人头攒动,还听到蒋孟光的声音,说的是洋文。
喜顺轻轻推了门,扶着迟榕走了进去,她们没出声。迟榕坐在一把丝绒沙发里,喜顺还为她奉了茶。
迟榕心里舒服了点儿,引着颈子望着人堆,卧室正中的大床围满了人,许是吴少爷躺在那。
一个洋人在和蒋孟光说话,他停了一会儿,人堆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洋人高呼道:“Breath!”
人群一阵躁动,纷纷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