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斩了来“切磋”的人犯,程处默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凶恶得如佛家所说的修罗,骇得围观的伏俟人连连后退。
事实上,单兵作战,程处默的武力虽然不错,却也没到一流武将的水平。
凭着程家祖传“以势欺人”的神功,程处默气势汹汹,一顶“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先扣下去,对方的气势未战先怯,患得患失的。
叱云阿利事先也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实力当然大打折扣,十成本事也就发挥了八成,程处默一边狂甩垃圾话、一边下死手,当然能不败。
换一个角度说,真正在吐谷浑有万夫不当之勇的人,也不可能当人犯或在伏俟城里浪荡,早就征召入军中了,莫那娄捷就是鲜明的例子。
再说,真派顶尖高手过来,伤害了唐军将领,岂不是马上激怒了唐人?
相对后面的计划,这一点屈辱,就唾面自干了吧。
观战的柴令武目光扫到一个在城门外游荡的羌人,看到了他腰间缠着的红色裤腰带。
心满意足的柴令武带着白雨棠、陆肆与二十名左领军卫军士,进了王宫辞行。
“使者不多留几日了?”
慕容伏允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个瘟生,终于要走了!
瘟生是方言,指不懂人情世故、上当受骗而又不自觉的人,唐人《金陵春梦》(注:不是说前朝的那一本)有提及。
柴令武有些意动:“也是,大唐不能随意杀牛,吐谷浑可以随便啊!要不,为了牛肉,再呆两天?”
慕容伏允差点一个大耳刮子甩到自己脸上。
没事假客套什么,人家都打蛇随棍上了。
使团驻扎东门外,对吐谷浑来说也增添了许多麻烦。
首先,你可以让人去挑衅, 却不可让人冲击军营, 否则就是宣战;
其次, 吐谷浑需要花大量人力去盯唐军、去盯柴令武,也是紧张得不行;
最重要的是,柴令武私下与大宁王慕容顺的拥趸有接触, 这会导致吐谷浑不稳定。
关于慕容顺的名字,《旧唐书·太宗本纪》记录的是慕容顺光,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吐谷浑》则记录为慕容顺, 很有意思的记录对照。
天柱王挤出一丝笑容:“吐谷浑也想留使者, 可又怕大唐误会,以为是扣留使者。使者喜欢牦牛肉, 吐谷浑便赠送十头牦牛为践行之礼,还请使者回去多在大唐皇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即便按长安的牛价算,也不算贵, 区区四十缗而已。
倒是所有卖马的商人、牧场, 一个不落的被叱云阿利警告过。
无论是青海骢、乔科马, 哪怕是驽马, 也不准卖一匹给唐使,这是底线, 谁妄动莫怪可汗杀他全家。
这不是在米川县集市,真让柴令武与某个大贵族勾搭上了,然后悄悄大量交易马匹, 本来就很强悍的唐军就会如虎添翼,然后吐谷浑仅有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真正能进入米川县交易的马匹, 是必须由公主慕容君审核过,慕容伏允很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
如果他知道慕容君为了买那些饰品, 把积石军的青海骢全部卖出去了,不晓得会是什么表情。
女大不中留?
柴令武终于在吐谷浑君臣的目送下走了, 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了二十头牦牛、五十只肥羊,还有一马车虫草、昆仑玉、蜂蜜、青稞咂酒、黄蘑菇、白唇鹿茸、小油菜……
吐谷浑君臣看着柴令武远去的身影,整齐地呸了一口。
口口声声清廉如水的柴令武,硬生生逼得吐谷浑送了这许多东西才肯离去。
好吧,论钱财数量,还真不是太多,尤其是在吐谷浑这原产地,就更谈不上昂贵了。
可是,怎生一个膈应了得!
要不是等着他入唐后,吐谷浑军准备紧随其后,打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谁会对柴令武那么客气!
第二天、第三天,各部人马凑足了十万骑,聚集到伏俟城外,厉兵秣马,只等着伟大的步萨钵可汗一声令下。
慕容伏允的面容看上去还是显得苍老,却精神矍铄,端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各部落的勇士在面前依序而过,很有一种后世阅兵的感觉。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慕容伏允用军士们炽热的目光告诉身后的太子慕容尊王、大宁王慕容顺、丞相天柱王等人,本汗,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别说饭,就是酒都照样能喝!
一队队军士缓缓驰过, 纵然速度缓慢, 依旧扬起一些尘埃。
慕容伏允眯起眼睛,目光透过尘埃,看到远处一骑急奔而来。
“可汗, 我去看看。”
叱云阿利转身绕开军士队列, 迎了上去,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可汗,牛心堆遇袭,损失了两名军士,以及一名人质。同时,积石军那里,莫那娄捷已经叛出,归了大唐。”
慕容伏允想了一下,瞬间明白柴令武之所以拖延时间,与人质、莫那娄捷之间的具体联系,虽未亲眼目睹,却也能分析得差不离。
除了阅历,更重要的是慕容伏允掌握了最多的信息,所以能很快勾连在一起。
难怪这小畜生终于肯离开伏俟城,原来是得手了,赶紧溜之大吉。
至于说没有证据,呵呵,需要么,伟大的步萨钵可汗就是证据!
喉咙有点咸有点甜,慕容伏允深吸了一口气,将其咽了下去。
大军出征在即,不能伤了士气,不能坠了威风。
马鞭一扬,大军在洛阳公、名王梁屈葱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东前行。
想来,唐人绝对不会想到,使者才归国,吐谷浑的刀枪就砍过来了。
猝不及防之下,儿郎们应该能劫掠到更多的战利品吧?
大军尽数离去,慕容伏允的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慕容伏允还是第一次被那么年轻的唐人耍了。
可恼!
郎中铁达尼被如狼似虎的可汗亲军捉住,绑缚在马后,马上的骑手打马狂奔。
铁达尼痛哭流涕地叫屈,还得全力奔跑。
然而,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呢?
一切不过是徒劳而已。
铁达尼很快被骏马拖在草地上滑行,身体拖行的轨迹上现出道道血痕,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归于沉寂。
铁达尼知道自己很冤,叱云阿利也知道,慕容伏允更是知道。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可汗的怒火,总归要有人承担,谁让他铁达尼前久请柴令武吃过饭呢?
大宁王慕容顺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面容上却没有一丝表情,谁也不知道他这是愤怒还是恐惧。
好不容易拉拢的臂膀啊,又断了一只!
想积蓄力量与慕容尊王争锋,每次都是略微有些起色时,就被父亲一巴掌将费力劳心拉拢的臂助拍死。
每次都是!
……
柴令武的行进速度并不慢。
累赘的牛羊?
不好意思,第一天就全部宰杀了,配上新鲜的小油菜,那滋味真不错。
牛羊的数量再多,赶不上左领军卫的将士多,一人分一两碗也就只剩些汤汤流水了。
连不苟言笑的康处直也美美地啃了一条羊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柴令武做到了这一点,日后在军中也容易树立威信。
将四代,去除了纨绔的一面,还是不错的。
然后,柴令武第二天发布的命令让人觉得不对劲,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鄯州边界。
柴令武没有解释,也没有人追问、抱怨,只是沉默着赶路,连在马车上受颠簸的白雨棠也一声不吭。
这就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
去时十来天,回程五天,左领军卫就踏入大唐的地界,进入鄯州的疆域了。
“中郎将,请恕柴令武越俎代庖,直接发号施令了。”柴令武对康处直拱手。
康处直微微惊愕。
柴令武赶路,就意味着不寻常了。
直接要指挥权,这……
“传令,左领军卫扎营,构筑防御,升起天使大纛!不惜人力物力,从周遭村落征召人手!”柴令武倒不是要直接的指挥权,那玩意儿给他,他也没奈何,安营扎寨他不懂、排兵布阵他不会。
康处直听完柴令武的号令,悬起的心落了下来。
还好,不是直接夺去军权,只是安排扎营防御的大号令,柴令武现在还挂着使者的旗号,可行。
“按使者号令,寻地扎营,准备伐木,做投石车!会布置陷坑的兔崽子,赶紧出力!程处默,你立即升起大纛,并派人去征召徭役,不来者,杀!派人告知鄯州刺史李玄运,以及那三个折冲府,使者在边界扎营了!让他们想想后果!”
康处直的命令,急而不乱,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专业人士出场,效果就是不一样。
命令有些粗暴,但这就是军中特色。
柴令武的一个提议,倒是让康处直点头通过了。
在两国边界的道路上铺了一些乱石,这个想法的实施,是基于大唐军队的马匹都钉了掌、吐谷浑的马蹄都是原生态的基础上。
唉,就是不知道马掌这东西,能够保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