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廷草庐,议事厅内,华龙滑大夫正对着辅政的公子辟疆和石祁子大夫抱怨着于正近日的所作所为。
“这也太不像话了,狄人依旧在旁蠢蠢欲动,外围的难民们如今也不安宁。我按石大夫的命令负责筑墙之事,以卫我卫国国君和社稷,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但于正大夫却是将我筑墙队中最壮硕的那些役夫全都给挖走了,还扬言要按月给粮。如今即使那些留下的役夫,现在干活也没从前那么积极了。
公子、石大夫,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不然这差事我可真没法干了。”
“这个于子敬,别看来营中时日不长,却属他最能闹腾。听说如今在难民营中威望很高,倒是有几分能耐。”
石祁子大夫对于正最近之事也有所耳闻,却是好奇地问道:“听说他不仅给每个被招募的步徙都发放安家费,以后每人每月还会再发四石粮食,叫做什么军俸。我却是好奇了,他是拿什么来养活这么多领俸的步徙?”
“听说他有一匠营,通过来往的商人往各国发卖‘牙刷’一物,倒是赚了些钱粮。”
有大夫回答道,他自己也有在用牙刷刷牙,果然干净。所以他还给他家里的侍妾也买了,还规定服侍之前必须刷牙。
“听说他最近烧了不少砖,供给营中砌墙所用,公子厚道,特意补了他一些钱粮。”
“听说他将自己册封典礼上收的许多贺礼都发卖了,连国君和公子送的礼物都被他换了粮食。”
士大夫们纷纷说着自己的见闻,互相这么一听,还真有些眼红于正大夫的赚钱途径,毕竟狄难之后他们身家大不如前。
华龙滑大夫却气愤地跳起来指责道:“这简直是太无礼了,贵人所赐,尚且如此对待,心中可有尊卑。还请公子和石大夫对他进行责罚!”
“不急,责罚之前也总得允他自辩一番不是,”公子辟疆眯着眼,倒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令人去请于正大夫,他要当庭审问。
不一会儿,人就到了。
“于正大夫,对于华龙滑大夫所说的指控,言你故意捣乱筑墙之事,你还有何话要说?”
庐室简陋,一个不大的地方挤满了参与廷议的士大夫们,他们大多有些幸灾乐祸,也想亲自看着这个总惹事的邘国佬这回如何倒霉。
于正安坐其间,席间众人的神态他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屑:果然,太过优秀的人总是容易受到别人的嫉妒。
他不缓不慢,起身应答道:“敢问公子,华大夫为何建墙?”
华龙滑不待公子点他,自己先站了出来与其辩论道:
“听闻于正大夫乃邘国公子,家学何其薄也,吾今日且暂为人师,大方指点一二。
自古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无城,则君不能安,无郭则民不能守。
所以筑城是如今我卫国现下重中之重的大事,否则,何以御匪,又何以拒敌?”
“是矣,华大夫此言乃是正理。如今狄人仍尤在侧,虽有齐公子无亏率三千之师代为戍卫,然为卫国社稷考虑,亦不可不防也。”其他士人也是纷纷们点头,没有城郭他们就始终没有安全感。
于正见华龙滑大夫发言时先将自己的家世点拨了一番,又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他也不生气,仍是面色自若地道:
“敢问大夫,此为何地?大夫又是为哪国筑的墙?”
“你…”,华龙滑大夫意识到于正言语中的陷阱,却是急中生智,转念言道:“此地为我卫君所居之地。”
于正闻言却是立马哈哈大笑起来:“大夫错矣,此乃曹国漕邑。”
于正看似开着玩笑,实际却是毫不留情地反驳着华龙滑大夫的说辞。
他便是要用这一问提醒大家,此地可不是卫国,不过是暂居曹国的边邑之地,浪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筑墙,最后得益的真的会是卫国吗?
“此乃狡辩之言,我等虽暂居曹地,然如今狄人在侧,盗匪四起,如何不需要筑墙防卫。”大夫石祁子却是没有偏帮于正,他也认为筑墙实是有必要的。
“上大夫明鉴。”华龙滑谦逊了一声,向石祁子作了一礼,尤自得意地看向于正。
于正对其小人模样视而不见,又换了思路,转头躬身向老前辈石祁子大夫请教道:“敢问上大夫,此地新筑之墙若成,比之卫国朝歌之墙若何?”
这是什么问题,这有可比性吗?
石祁子大夫如实作答:“朝歌本为殷商故都,我卫国分封建国后,历代卫君亦以此为都,两者城墙怎可同日而语。”
“然也!”于正点头应道,又说:“诚如上大夫所言,朝歌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坚城,又经我卫国历代国君累年加筑,本该是固若金汤。”
“然此坚城如今如何?”于正眼神犀利地扫射在坐众人,这个答案想必他们这些卫人是最清楚的。
果然,在座的士大夫们想起朝歌情景,想起那次狄难皆是一片死寂。
正沉寂的气氛,正适合于正大声地分说观点:
“以朝歌城墙之固,狄人一来,却是一日而下,敢问华大夫为何如此?”
这却是再次将话题转了回来。
“这……”华龙滑大夫一时语塞。总不能直接说前任卫君昏聩吧,毕竟自己昔日也是他的臣子,这有些太过不敬。
“以巨石所筑之墙尚不能抵挡狄人兵锋,如今又在此地大费周章建这砖土之墙,岂不是多此一举。”
石祁子大夫闻于正提及朝歌失守之事,脸色一暗,却是主动担责说道:“当初国都空虚,才导致朝歌失守,却非城墙之过。要说过失,我有失城之责。”
老大夫长叹一口气,毫不卸责,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
“先君曾授我与宁速大夫箭矢,嘱我二人守卫都城,自己则带领大军出发前往击狄。却不想狄人狡猾,先君遇伏而亡,我军溃散,逃回之人寥寥无几。
大军覆灭,国都空虚,实不可守也。我与宁速大夫商量后乃决定护送公子们突围而出,再求援于诸侯。
若论城池之失,我罪莫大焉,幸新君仁慈,许我待罪立功。”
众人闻得此事,有的却是惭愧地低下头颅,说起此战的过失,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有责任的。
作为卫臣,他们上不能保护国君,使得让先君受戮,下不能守卫社稷,让百姓遭劫。这不是他们从小学习的士大夫之责,愧受食邑。
遥想当日情景,狄人破城而入,何止烧杀掳掠。整个朝歌城继商周大战后,好不容易经数百年修复发展再度兴盛,却又一次陷入战火,整个毁于一旦。
有的士大夫则是抬起头来对着于正怒目而视,眼中熊熊之火燃烧。在坐诸人,除了如于正这般原非卫国之人,其余哪位没有亲眷死在那场浩劫之中的。
于正这小子没有经历过那次大劫难,如今偏又说得如此轻巧,将众人与狄人作战九死一生之事轻轻抹过,却隐隐有追责之意。
若是目光能杀人,于正此时恐怕早已死了百遍。
公子辟疆见此自不能再沉默,却是出言宽慰众人道:“此非诸位之责,皆因先君僖政才有此祸。诸君乃如今我卫国复兴之栋梁,万不可过度自诽,卫国的将来还全赖诸位。”
身为后辈子侄,本不该议论先君。不过卫懿公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公子辟疆如今这般作为于礼虽有小过,但却能起收揽人心之效。
得大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