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寻回自己的扇子,沈蓁蓁却是高兴不起来。她只觉脚底犹有千斤重,只能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真不想再回那楼上去。
海棠本和诚玉公主的宫女站在不远的树荫下等她们,见沈蓁蓁下了楼又在原地停滞,上前问道:“娘子可是要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海棠的错觉,眼前的沈娘子,面颊妆容不似来之前那般精致,有些淡了下,但这张细嫩的脸蛋透出天然的红晕,竟是生生衬托地她人愈发艳丽照人了些。
海棠的感觉并没错,至少方才在华风楼二楼,有双极为挑剔的眼睛,也是如此看到的。
沈蓁蓁闻声转头看宫女,别致的发髻上,蝴蝶恋花步摇也随之飘动了下,晃出几点夕阳的碎光。她极想点头带着海棠就走,可她的教养迫使她微忖后,仍是觉得对诚玉公主不辞而别实在不妥。
是以,她终究是暗叹一声,涂着嫣红口脂的鲜艳唇瓣轻勾了下,若无其事道:“不是的,你且再等等。”
说罢,沈蓁蓁摇了几下扇子扇脸,硬着头皮转身朝华风楼走了回去。
海棠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又回了先前的树荫下等她。
须臾后,沈蓁蓁缓缓登上了上二楼的木楼梯,她刻意将步子迈得重些,想弄出些声响来以示她回来,好让某人能赶紧识趣离去,无奈她脚底的翘头履为了舒适特意制得绵软了不少,她的一阵踢踏,最终也是白费了力气。
上了二楼,站到门边,沈蓁蓁轻轻吁出一口气,正要抬步时,里头传来一道不辨情绪的声音,郎君问诚玉公主:“你们是准备在外祖母寿辰宴上跳这舞?”
诚玉公主胆子小,哪肯在人前舞蹈,她紧张地结巴道:“不不不,不跳。”
萧衍轻飘飘看了眼她,“又不跳,那你们方才那么卖力地练什么练?”
李灵涨红了脸,惊讶地脱口问道:“表哥,你、你都看到了?”
萧衍很随意地嗯了声。
李灵不好意思道:“我就是见过姑母跳,一时兴起才胡乱跳的,表哥见笑了。”
门外的沈蓁蓁脑子“嗡”了声,原来诚玉公主说的姑母不是旁的长公主,正是萧衍母亲,嘉城长公主。
萧衍抬了下眉,想到擅长跳这只外族舞的母亲。
他母亲姿性聪慧,骄傲自信,听闻当年便是以此舞在父亲跟前得了注目,惹他面薄的父亲后来不要颜面地百般追求。他小时候,也在外祖父的寿辰上看过母亲带着众人跳这舞,那是何等奔腾欢快,激烈热情。
不像那人,跳得柔的、媚的,一身跟没长出骨头似的。
然不得不说,这样烈中带清、欲说还休的舞姿,这样纤婀有度的美妙身段,就似那口感绵甜爽净的烈酒,要摆到人前去舞,入眼,入喉,还不知要醉倒多少人,勾掉多少眼皮子浅的男人的魂魄。
萧世子面无神色地默了几瞬,余光瞥着门口的半截影子,忽然抬了抬眸子,倏然开口道:“是够乱的。”
李灵瞠大眸子,“啊?”
萧世子微微提高了声量,慢悠悠道:“就这水平,别舞到人面前去丢人显眼了,还是专心去……”
他声音一停。
那影子没了。
萧衍烦躁地皱了下眉头,她一个以家教以儒家经学见长,礼仪上从不马虎的小娘子,竟是话也不听完就扭头走。
这脾气,当真一日比一日大的呢她。
再是家教优良的小娘子,也忍不了被人当面奚落的委屈,“丢人显眼”四字一入耳,她转身就拾阶而下。
她是不会舞,但也没想去谁前舞,他犯得着将她的任一举动都解读成要拿去勾引郎君么?
她何苦一日惹人嫌弃两回?
那厢,李灵虽被萧衍损了两句,倒也没如何在意,这种话,比她自小听得的难听话堪属温柔多了,萧表哥是姑母的亲儿子,自是有资格评价她的舞的。
她在等他“还是专心去”后面的话,却见萧衍停了话后,一言不发,抬步就扬长而去了。
李灵不解地拧起眉,须臾,想起楼下的沈娘子怎走了半晌还没上楼,就又回到窗边,探出头去看沈蓁蓁的人。
不想,一探出头,就见一身粉白的沈娘子从华风楼这处往远处的方向走,而方才还在与她讲话的萧表哥就走在她后头。他步子很大,仅几息,他人就直直站到了沈娘子跟前去了。随即又抬手,往沈娘子头上极快地一碰,然后就面无表情阔步走了。
李灵更觉得看不懂这个萧表哥。
不止李灵看不明白,沈蓁蓁亦是迷茫在了原地。
她自己走着走着,正前方突现一身青袍,突兀到差些就让她撞了上去。
她被迫紧急停步,刚抬头看是谁,眼前青袖一挡视线,发髻就被人轻拍了下,而那人根本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淡淡扫她一眼,转身即走。
一朵纯丝制成的粉白月季绢花,妩媚俏丽,似一堆红雪罩轻烟。
轻盈到使人觉不出重量。
沈蓁蓁原地怔住半响,再度直面萧衍,她心中任何一丝情绪都尚未来得及生起,就没了。
他来去快得,像风轻轻吹了下她。
沈蓁蓁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想。
片刻后海棠迎了上来,见沈蓁蓁头上多了朵绢花,她张嘴讶了下,没等她出声,就见李灵已从华风楼里出来,正往沈蓁蓁这里走,海棠便收声朝她恭敬行礼去了。
与此同时,李灵的数位宫女一并迎了上来,李灵忙着吩咐去宴会的事,也就没关注到沈蓁蓁头上多出来的物件。
一朵凭空而来的绢花如小石沉湖,并未激起什么显眼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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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隐没在黛山后,只剩晚霞还残留天边。
玉华宫中,郑婕妤的宴在热热闹闹地举行着。
为表重视,甚至连文帝也在宴会中途亲自前来了一趟。
而这宴,除了文帝,便只有郑朗一位郎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婕妤这是趁此机会,在为郑四郎挑夫人呢。
乐曲相和,说笑声在席间潺潺流淌,文帝给足郑婕妤颜面后,便打算起身离去。
郑婕妤想趁机探皇帝对她郑家人的心思,便扯着文帝袖子撒娇:“哎呀,这么多娇花,妾可是眼睛都瞧花了,陛下说说,哪朵最好看,最值得摘。”
文帝状作不明她的暗示,只道:“朕说了何用?还得看摘花人不是,你不妨多问问他的意思。”
他落视线到郑朗脸上,见郑四郎频频观看同一个方向,便顺着他视线看了过去,骤然瞳眸微惊。
是惊艳的惊。
沈蓁蓁云鬓花颜,步摇轻晃,同诚玉公主言笑晏晏着,灯火暖光照着桃花面,头顶一朵硕大的精巧绢花配着别致发髻,即使坐在相对偏院的地方,照旧夺人眼目。
郑朗枯坐,独自饮了不少酒,不至于醉,眸中却带了一丝迷离,抬眼看人时,总觉出那么几分不真切。
就连看斜对面那小娘子的脸,都有几分梦境之恍惚。
郑婕妤见文帝话毕就停了起身动作,随他视线看过去,脸上娇美的笑容一凝。
怎是那位?
她冷眼斜睨贴身内侍:谁放她进来的?不是说不让她出现在圣上跟前儿?
内侍瑟瑟发抖,跟着郑婕妤这些年,岂能不知她最忌惮的女子类型,岂能不知此人的阴狠手段。再说了,先前郑婕妤就亲口吩咐过此事,今日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钻了空子。他当即召来小侍耳语了几句,那小侍得令后连忙去了门口诘问守门宫女,片刻后回来回话,说是诚玉公主领来的。
郑婕妤剜一眼李灵,食指去戳了下文帝的腰,“陛下,那妾便不耽误陛下正事了,妾今夜等您。”
文帝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朝郑婕妤调笑一声:“难得你有如此识大体的一日。”
郑婕妤噌瞪他一眼,起身毕恭毕敬地将文帝送走。
她敏锐地看到,文帝离去前又扫了那娇艳欲滴的沈娘子一眼,倏然扬起红艳的嘴角,狰狞地无声笑了两声。
色令智昏。
文帝都这个年纪了,还对美色垂涎,若是后宫多别的新人,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总归也没人拼得过她的本事,可他偏是瞧中那人。
此时,郑婕妤的贴身陪嫁嬷嬷上前给她斟酒,“娘子,我瞧四郎的神色,似是瞧上了诚玉公主身边的那位呐,方才我去问了身份,是沈家的大娘子,容貌瞧着倒是个好样儿的,可惜那沈父早逝,家里没甚势力。不过,沈家百年……”
没等嬷嬷再数出沈家优点,郑婕妤便冷笑,“我郑家何时沦落到要娶个落魄户的女子作未来当家主母了?”
这是没瞧上的意思,嬷嬷了然,收回酒壶往后退。
刚退一步,又蓦地被郑婕妤叫住。
只听她一改口风道:“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郎情妾意,我何不助力一把,帮他成好事。”
不等嬷嬷说话,她又召她到近前,附耳嘱咐了几句,末了严厉道:“小心些,莫让人发现了。她是萧世子带来的。”
嬷嬷提醒她:“四郎心性强,如若……怕是高矮也得娶回去的。”
郑婕妤冷嗤一声,“再强,娶嫡妻也得父母之命罢。”
嬷嬷便不再说什么,应是后,将酒壶交给小宫女,先行离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