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信任
正此时,内侍疾步上前道:“陛下,金吾卫郑朗将军求见!”
事关离宫安危,别的事只得先放在一旁,太后背过了身去,微驼的背影透出几分苍凉。萧衍站姿如松,静等答复。
被人“打扰”,文帝暗自松下一口气,没让太后和萧衍出去,即刻命郑朗进来。
郑朗甫一迈脚进屋,文帝就满脸严肃地问:“发生了何事?”
郑朗开门见山道:“陛下,据离宫外十里值守岗位汇报,宾州境内有大量流民现身,似是有人组织。探进去的探子回话说,这批流民原是宁州战后的流民,本是往长安城去,听闻陛下在铜川离宫,就又聚来了这处……”
文帝问:“有多少人?”
郑朗道:“三千人不止。”
铜川离宫所在的宾州,位置本就位于京城长安至宁州中间,表面上看,上个月宁州动乱,确实造成百姓流离失所、无数人无家可归,流民流去京城长安也算无可厚非。
但哪有流民知道文帝在铜川,就变了目的地,转道冲着皇帝的避暑之地来的?
其中蹊跷不言而喻,配合着文帝天生多疑,事态即刻透露出不同寻常的信息。
文帝再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这一点堪堪问到了关键。
郑朗皱眉答:“年轻人居多,没有妇孺老者。”
这话也就差不多是在说,他方才说的有人组织是有根有据。
有领军经验的他实在不太敢信,宁州一场事变刚被三皇子李晤平息,如今还有人敢装成流民顶风起事。
可关键是,正是因宁州一场事变,距离离宫近处的兵力大多被三皇子调去了宁州进行镇压;而这一批人,不久前又被宸王带回了长安。
也就是说,离宫此处兵力薄弱,光靠守着离宫的这几千金吾卫,在不知对方还有无驰援之时,要说十足把握能赢,谁也不敢想。
萧衍暗自扬了扬眉尾,他们二人说的这些人不是别的,就是他萧家的兵,被他父亲拨出来的挑事之人。
他就是不用看也能猜到,文帝此刻定是脸色铁青。
文帝在离宫,且离宫守卫薄弱,没有内部人放出此二则消息,外部人又岂能知道情形?
这一招一出,不用怀疑,文帝已经疑上了他的各个儿子们。
他本就在此,也不能装没听见这场大事,故而,萧衍侧身朝郑朗,火上浇油道:“他们背后是何人?如此猖狂,能将手伸进离宫里来了。”
郑朗自然没查到,只摇头不语。
如此一来,四下就一度沉默。
这时,文帝身边的老内侍端着茶点进门,乐呵呵地朝太后和文帝请安道:“太后,陛下,这是安国公上来的请安折子和琵琶果,说是啊,他亲自在嘉城长公主陵园的果林子里摘来的,今年的果子比去岁还甜呐,敬请太后和陛下尝上一尝,也是长公主的一番心意。”
见萧衍在,老内侍又道:“萧世子处也有的,老奴已派人将您的那份给送去了。”
是的,前几日正是嘉城长公主忌日,安国公头夜里出宫,翌日便留了话说回去给嘉城扫墓,他年年皆是如此作为,引不起文帝疑心。
这一禀报来得何等及时。
一则,将先前被郑朗汇报事务而中断的事再度拉回几人跟前;二来,给此次离宫的困局提了个醒——安国公这里,其实也是一条路。
安国公那是何许人?当年先是同嘉城长公主拼死闯进凉州城救先帝,后又孤身前往突厥敌营,将被俘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文帝,千里迢迢给救了回来。
是不是中了别人的计谋另当别论,要论对皇家的衷心,安国公之心那是天地可鉴。
可老内侍话落,萧衍却是红着眼一笑,何等凄哀,何等痛苦。
萧衍这等模样落在太后眼中,那就是无以复加的锥心刺骨。太后走到萧衍跟前,亲切地拉过他的手,低声心疼道:“衍儿……”
实际上她也不知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即使是自个的儿子害了自个的女儿,她又能改变什么?知子莫若母,她的儿子如今是帝王,这帝王心啊,绝情,难测。
萧衍恰到好处地滴了几滴泪,引得前几日才怀念过长女的老人家更是泪水涟涟,心疼至极。
太后颤抖着手,给高出一个半头的外孙抹泪,哽咽着道:“衍儿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莫哭了。”
忽然见识到如此一幕,前来汇报要事的郑朗猛地收了下握着的拳头。
御书房的铜兽香炉里,飘散着轻淡却沉稳的袅袅青烟。
一向矜贵傲慢的萧世子当下猛虎落泪,烟雾丝丝缕缕中,平添一种脆弱至极的忧伤之美。
郑朗心中之怪异,难以言喻。
却是没等他继续原地观摩“脆弱”的郎君,文帝就挥了下手,命他出门等候。
郑朗依言退下后,文帝走到执手相顾、无语凝噎的祖孙二人跟前,叹息:“朕自小敬重长姐,岂会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多的话不必说,光解释这一句,已算是堵上了做皇帝的全数尊严。
得一位皇帝放低身段示好,再不借坡下驴,便有些蠢了。
萧世子极快地抬袖抹了下泪,似从悲伤中勉强抽身,而后闭目缓了下,快步走到文帝的御案前,抓起文帝的玉牌端详。
半晌后,他眼中一亮,惊喜道:“舅舅,这不是你的玉牌!你的玉牌我磕过一回的,这里,你且看,我那时摔落的角不在。此乃有人仿造而成!”
喜悦中的萧世子眼眸明亮,眼中流光溢彩,眉目舒展间,那股既矜贵又少年气的气质流露,似重新找回信仰。
他往前数年如一载,在文帝跟前展现自己“暴躁”、“冲动”的做戏起了作用。
到底是年轻人,城府如此,喜形于色——如此一想,文帝心中的弦松了松。
太后更是喜出望外,疾走过去,先文帝一步夺过玉牌打量,悦声:“可不是么,你年纪小小,就要比你阿娘比武,那一刀划下去,直将她腰间的绳结划段,掉在地上磕落了一个小角,你舅舅替你阿娘捡起来,怕她伤心,这才与她换的玉牌。”
萧衍在心中扯了下嘴角。
可不是么,如今此玉牌躺在萧府中,真的不能更真。
萧衍趁热打铁,面上深叹一口气,恨着眼走到“可普”跟前,蹲下身,对他上下打量。
忽而,一手抬起擒住他的下颚,将他人从匐地的姿势提至跪坐,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脖侧细细按摸,寻到一点缝隙后,扯着他面上的皮,刷一下,撕掉半块。
“呵。”萧衍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人,对此刻已从喜悦变为震惊的文帝和太后解释:“不过是西域的易容术罢了。”
文帝当即对着“可普”大怒:“说!何人指使你所为?”
伪装成可普的人瑟瑟发抖,不敢言语,只一个劲朝文帝求饶。
萧衍再呵一声,“陛下跟前,你还有何不敢讲的?”
这是在提醒他,有人为他做主。
本就是被人威胁才伪装成了旁人,“可普”心知难逃一劫,便将李耽如何胁迫他的事一五一十全数抖了出来。
如此,这场将计就计的戏码才算结束大半,文帝暂且将教训李耽的事搁置,命人将假可普带了下去,太后也放下心,离了玉华宫。
文帝踱步到萧衍跟前道:“朕记得,你阿娘的调军玉牌是传给了你,你可愿意跑一趟雍州,交给你阿耶?”
萧衍为难道:“兹事体大,且宾州此处的也不见得就是平民装出的兵力,萧氏的私兵出动恐怕不妥,舅舅怎不……”
这样精明的正话反说,点名“平民装出的兵力”,只会让文帝心中更为确定山下是兵。
此刻,他不可能不明白,原本留在长安城驻守的李耽是被人摆了一道丢了权,宁州的背后之人尚未现身,这就意味着,这回围离宫的人,要么,与那宁州之人是同一个,要么,就是有人浑水摸鱼,想趁机发动二次事变。
无论是谁,大抵上,与他那几个愈发争锋相对的儿子总脱不了干系。
与其倚仗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倒还不如启用这萧氏。至于往后……暂且不急。
故而,萧衍的话尚未说完,文帝就打断他:“有你亲自去,朕放心。”
放心。
萧衍握着的拳头轻轻展了下,为了得到这两个字,他走了数年有余。
但他仍旧皱着眉,似想避嫌,这样的举动,是恰如其分地熨帖了帝王的多疑猜忌之心。
文帝坐回书案后,拿起掌珠,置于手中摩挲,正色道:“此事毕,待回了长安,你去管雍州。”
他去管雍州。
雍州管京畿地区,治辖包括长安在内的二十余个县。
雍州刺史,正三品,不属于三省六部,却权力甚大,说是守护天子最要紧的门户也不为过,历来为宗室亲王担任。比如当下,便在五皇子手头。
萧衍垂着眼,盖住眸中翻滚着的波涛汹涌的情绪。
他阿娘被亲舅舅所谋害,他利用此一事,才从他舅舅手中讨来一点他施舍来的权利,不可谓,不讽刺。
萧衍攥了下拳头,不动声色地颔首应好,当即御马出了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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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再未见到萧衍,知道他取了玉牌去调兵,沈蓁蓁心中难免七上八下。毕竟,她的情郎当下谋的是这等风险极大的事。
这日听闻萧世子现身在玉华宫,沈蓁蓁心头一喜,梳妆一番后,去了萧衍的房中等人。
转眼至酉时末,天已渐暮,清露着叶。
沈蓁蓁等得百无聊赖不见萧衍的人,便行去了他的书房看书。
离宫的书房毕竟只是给这些郎君提供一处私下办公的静谧地方,不比安国公府上的书房那般严谨,没有人专门守在门外,将“闲人免进”的态度正大光明摆出来的架势,甚至连门锁也没上一个。
伺候在萧衍处的宫女见惯了沈蓁蓁出没,更是对她见惯不怪,沈蓁蓁很是随意地就进了书房这样一个实际上藏了很多郎君心思的地方。
他爱读什么书,爱写什么字,爱画什么画,等等等等,皆可以在书房中被看出来。
进门后,一眼就见到书桌边,画筒中似多了两幅画,心思本就放在这类事情上的小娘子激动向前,径直走了过去。
拿出一幅,摊开,沈蓁蓁顿时惊在原处。
再拿一幅,再摊开,还是!
沈蓁蓁瞪大双眼,又惊又喜,没想到他新得的两幅画,皆是出自江南山人!
沈蓁蓁心中如雷在鼓,近几日正愁苦着如何凑钱,殊不知,途径竟就在身边。犹豫片刻后,沈蓁蓁将画卷起,一幅重新放入画筒,一幅抱在手中,再没有等萧衍的心思了,她抱着画就要回去临摹。
却是在要离开时随意一瞥,见到桌边一本字迹很是熟悉的书。
沈蓁蓁放下画卷,取来那书来翻看,这才发现,这还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诗集,内里工工整整地写了几十首文采斐然的诗。
读了几首,沈蓁蓁扬唇浅笑,萧衍果真是学识渊博,诗学兼优。不止有清新自然的小意诗句,还显示出了沙漠黄滩的悠远辽阔,以及自个的满腔热血报负。
报负……
沈蓁蓁扬起的唇微僵,想到他最近冒险做的事,心情顿时全无。
她放下诗集,抱着画卷,给萧衍的宫女留了话,就打道回了自己的住处。
却是在途中遇到了郑朗。
沈蓁蓁微笑行礼,率先招呼:“郑四郎这是又来看望令尊令堂了?”郑家一家同住西宫,沈蓁蓁确实在西宫见过郑四郎许多次。
郑朗朝她行礼,口中本要说来求见萧世子的答案临时一换,答道:“正是。沈娘子这是从何处回来?”
沈蓁蓁垂目看了下手中无法隐蔽掉的画,实话道:“我去萧世子处了,顺便取了幅画。”
郑朗眸色一黯,面不改色与她继续交谈:“原是如此。这画可是他赠你的?”
沈蓁蓁温柔答道:“这倒不是,是我借来观摩的。”
想到郑朗的职位,沈蓁蓁再问道:“你可在今日巡视时见过他?他可还在玉华宫?”
郑朗眼中一惊,脱口而出:“他不在屋中?”
他不止眼中惊讶,心中同样在惊。萧衍人不在屋中,沈蓁蓁却可以这样借走他的东西,这二人,如此亲密么……
郑朗如此惊讶,无疑是告知了沈蓁蓁答案,沈蓁蓁不解道:“我听闻他去了玉华宫,怎你也没见到他,他也没回来呢。”
郑朗是个脾气很好,很是耐心的郎君。沈蓁蓁有疑惑,他便将知晓的信息如实答出:“听闻东宫有太医揭露,往前曾用西域药物陷害过人。事关嘉城长公主,萧世子想必是去东宫查实了罢。”
东宫,太医,西域药物。
这几个字,无疑是声如洪钟砸在了小娘子心头。
萧衍不是说,他在东宫探到的,是曾有太医用西域药物谋害她父亲么,怎还关系到嘉城长公主了?
到底是在说谁?
秋风瑟瑟而来,她打了个寒颤。
见她心不在焉,郑朗不由有些紧张,问道:“沈娘子,你怎么了?”
沈蓁蓁抿唇,敛下情绪,问郑朗:“郑四郎,我可否借你的马一用?”
“自然可以。”
? ?加更奉上。
? 感谢:清音、潇洒依然.美、854***368宝贝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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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