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门口的莲花灯亮了许久,下一位客人也迟迟没有现身。不知是被卷入了这场混乱中,还是被地藏王菩萨的心咒超度走了?
唱诵声继续着,窗外的末日景象没有停歇的打算,我裹着毛毯,手里捧着热茶,盘腿坐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
若此时外面不是龙卷风呼啸,电闪雷鸣,火焰和鬼怪漫天飞,我倒以为自己是在悠闲地赏着雪景。
一件事物的结束,即是另一件事物的开始。每个下一秒是上一秒的延续,即使是灵体被打成碎片,那千千万万片粉碎的细小灵魂也会散入六道中,千千万万个轮回重新开始。这么想来,末日即是重生,而重生也许不用发生在毁天灭地之后。
这么说吧,我对末日这件事情不是没有思考和担忧。
我很担忧,但觉得自己除了本职工作以外,并不能做什么。
若是也高喊着“地府必胜”直接杀入裂缝中,那执笔的工作谁来做?何况我一文职官员,怕是出门就要被击晕过去。心中是有些急,急这混沌何时才能过去,但又不得不耐心下来——千万年以来,天地之间经历过多少次所谓“末日”我并不知晓,但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只要想着末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是的,只要抱着这样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能熬过去吧。
整这么想着,有人撩起洞门口的毛毯走进来了。
“尘世好久不见啊,”和蔼老者的声音传来,“老夫路过此处,顺便歇歇脚。”
我寻声看去,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头儿摇晃着身子向青石凳走来,是日月执笔。
“日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访?”我向日月执笔作揖。
“我工作的地方啊,被那天劫之火烧没了,就干脆先歇口气。你说我马不停蹄地这也一口气工作了几千万年了,放个假还不成?更何况听说你这儿还有酒喝。”
我笑着取出两个酒碗,给日月和自己斟上酒,大口饮,久违的辛辣瞬间充满口腔。日月执笔放下陶碗,原本就红扑扑的脸颊更红润了。
“日月,我有一事请教。”
“尽管说。”
“自您记录开始,这天地间所谓‘末日’发生过几次?”
“这哪里数得清,至少千次。”
“此次末日和之前相比,如何?”
“还行吧,中规中矩。尘世,你很担心?”
“的确有些担心,毕竟我经历的还是太少了。”
日月执笔哈哈大笑起来:“你经历的呀,也还可以了。”
“前辈,一般末日之后都会发生什么?”
“势力发生变化,新的规则得到建立,混乱趋于平静。众生开始重新适应新的规律与规则,直到一切再次崩塌,末日再启。”
此时窗外一阵猛烈的风声刮来,不知何时,龙卷风已经离事务所的距离很近了。
炀蚵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执笔大人,一会儿龙卷风可能会经过事务所!我会全力顶住的!你千万不要出去!”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
日月抬头看了看屋顶:“哟,哪里来的小龙护法?挺尽责的嘛。若我也是有条小龙的话,估计也不用挨火烧咯。”
“这位是炀蚵护法,是他的师傅派来的。他的师傅是谁,我就不知了。”
“挺好挺好,年轻人嘛,就应该多锻炼锻炼,正好你们两个一起锻炼锻炼!”日月自斟自饮毫不客气,“尘世可是第一次经历末日啊?”
“若是回朔往昔,应该不止,但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就是第一次!从未有过的,或是已经忘记掉的体验再次经历,就都是第一次!这样才好玩。不然时间漫长,新鲜劲儿早就被荡涤干净了。”
“那就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嘛,紧张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日月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比如说我当下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拿着长刀出门和别人拼命去!”
“日月说笑了。”
日月眯起眼睛,嘬着酒:“那你不是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话音刚落,整个事务所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日月碗中的云酒洒了他一身,他咂着舌头,看起来十分可惜这酒。
炀蚵的嘶吼声突然从屋顶上传来:“执笔大人!龙卷风来了!找掩体!”
我和日月躲到木桌下,把青石凳堵在木桌口,形成了一个安全的密闭空间。木桌下的空间实在有限,两个人只能卷成小团,勉强肩对肩挨在一起。
我们抬头看着木桌底部,木桌底部贴着那张金符,金符此时微微发光。我念动符咒,在整个木桌周围附上了一层保护屏障。
“尘世还真是心细,保护措施做的一层又一层。”
“日月难道不做吗?”
“好久好久以前还会准备点金符咒之类的,后来做久了,疲了。”
“诶,说个故事吧。”我转头看向身旁的老头儿。
“执笔大人这是把我当成你的客人了?”
“无论怎样都要在这里挨过龙卷风的袭击,也不知道龙卷风什么时候才会过去。说个故事吧。”
日月笑了,喷出一股酒气:“好啊,想听什么?”
“你第一次经历末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好久之前了啊,我怎么想的起来?”
“您可是日月执笔,为时间而记,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哈哈,好小子,”日月拍了下抽屉底,灰尘落下,又被呛的咳嗽了几声,“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第一次末日。”
“洗耳恭听。”
“那得追寻到上古时代,神明还行走在人间之时,天上破了一个大洞……”
“日月所说的可是女娲补天的故事?”
日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末日,天火从洞中落入人间,凡是沾染天火的生灵全都必死无疑。天火烧穿大地,又落入地狱中。地狱也开始焚烧起来。现在地狱最底层所燃烧的‘地狱之火’,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天火的遗留……”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时我刚刚做执笔不久,哪见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地狱里也冷清,什么阎王啊,牛头马面啊,都还没来呢。地我就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去。一边抖,还得一边为日月而书,心里害怕得很。”
“那后来呢?”
“天火把天空烫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像熔岩一样往下滴,汇聚在盆地处就形成岩浆湖泊。这岩浆又不断融化着周围的岩壁,范围越扩越大,我那时真害怕啊,怕地狱早晚会被所有的岩浆所吞没了。我从山洞里跑出去,爬到整个地狱最高的地方——就是现在的自杀崖。那个时候还不叫自杀崖,也不是个崖壁,是个尖锐的山峰。自杀崖的崖壁是在后来的末日劫难中被雷电劈出来的——那就是后话了。”
“你跑到山峰上了,然后呢?”
事务所的摇晃突然加剧了,桌面上传来重物砸在上面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房梁断了。风声越来越大,日月执笔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说话。
“我抱着山峰,还得写。说实话,那个时候除了写,也不知道该做些别的什么了。就是写,发生什么写什么,把一切都记录到日月时间中去。我在山峰上呆了五百年,什么都记下来了。从天火毁灭世间,灼穿地狱,到女娲补天,捏土造人。都是在那个山峰上记下来的。”
“天呐,五百年!多少代人都过去了!”
“所以啊,尘世小兄弟,至少这龙卷风不会持续五百年!对不对!”
“我不知道啊!万一要持续五百年该怎么办!”
“我记了那么久的时间!告诉你啊!经验之谈!不会的!”
桌面上又传来“砰砰”几声巨响,我本能地捂住脑袋。日月执笔看着我这幅模样,开朗大笑。
突然,一切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日月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过去了?”我从手臂的缝隙中探出脑袋。
“我们现在在暴风眼,你闭眼听。”
我闭上眼睛,四面八方的风声伴随着鬼怪笑声低吟,再外圈就是心咒唱诵的声音。一切声音将我们包裹起来,此刻,我仿佛置于这场末日的中心——这中心是无比的清明,混沌在我周围旋转,却与我毫无关系。
“这种感觉很好吧?”日月问我。
“暴风眼马上就要过去了。”
“时间还在走,之后就是之后的事。”
我的四肢撑在桌子的两端,尽量稳住身体。风声又逐渐加大,事务所再次摇晃起来。
“喂!末日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日月执笔冲我大声喊道。
“继续写字!”
“那之后呢!”
“我还不知道!”
“再接待161位客人吗!”
“我!还!不知道!”
“末日也不赖吧!”
“还可以!挺刺激的!”
风声吞没了一切声音,就算我们对着对方的耳朵大声喊话,也听不见了。我紧闭着眼睛,四肢用力顶在四面八方的木桌板撑着。我总觉得日月还在我身边大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随着大笑抖动着。
末日之后,除了写字,我还想做些什么呢?人间在末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应该回人间去看看……是,等这一切过去了,回去看看吧……
晃动逐渐平稳下来,风声减弱。我还是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四肢支撑的动作,等到事务所彻底恢复平静之后,才松开,舒了口气。
“快了。”日月在我身侧说。
“什么快了?”
“混沌即将过去,新的规则将被建立。”
“末日之后即将到来。”
“在新生到来之前,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闭塞的地方,憋死我这个老头子了。”
“哦,好好好。”
我用力推开青石凳,两个人从桌下爬了出去。
“炀蚵!炀蚵你还好吗!”
没有声音回答。
我急忙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的事务所面目全非。落地窗碎成了一地玻璃渣子,几根粗壮的房梁东倒西歪地搭在木桌上,书架面目全非,所有的书籍都已经被撕碎成散页,散页上还燃着火苗,四面的墙壁全然倒塌成废墟,门口的莲花灯也不翼而飞。在这一片狼籍废墟中,我看到了一个紫色的身影,被压在重墙之下。
“炀蚵!”
我叫了一声,用玉镯的能量移开他身上的重物。炀蚵此时倒在地上,意识昏迷,长长的身子像条蚯蚓,软塌塌地搭在我的臂弯中。
“果然这样的劫难对于一条小龙来说,是有点过了。”日月砸了砸嘴,“尘世你的事务所也毁了,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抱起炀蚵,把他横着放置在木桌上。他的舌头搭在一边,往下淌着口水。
“先看看能不能把事务所重新拼凑起来吧。”
“末日还未过去,不如先收拾行囊,随老夫去山洞里躲一阵?待末日过去了,再回来建房也不急。”
我望向远处,龙卷风还在地平线上移动着,闪电依旧一道道劈下,血海上的天劫之火被卷起,又落下。
“好,走吧,去山洞。”
我把炀蚵扛在肩上,把抽屉中的龙珠和戒指放在衣袖中,又从废墟中捡起莲花灯和毛竹笔,跟着日月踉跄地向山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