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芥道:“为何?”
那女子搬着凳子坐到客栈大堂中间,如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道:“为何?只因以前的一个传闻,我们这地处泰安城的西南处,再往西南行是佛光寺,然后方圆几里地便无人烟,走过霞山,有一小道口,往里走就是牛羊村。”
有人唏嘘道:“谁不知道那里有个牛羊村,我们哥几个都是牛羊村的,难不成你一个外乡人还要说关于牛羊村的见闻?”
女子不管她,继续道:“那牛羊村地处偏僻,全村几十户人家,民风淳朴,奈何这地方就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许多大将官员、元帅什么的都喜欢往那藏,一则躲避追杀,二则为了小命当了逃兵。不瞒大家说,霞山上面的路宽阔,中间的路狭窄,下边的路又是宽阔,形成了宽窄宽的双漏斗形状,正是绝佳的战点。”
堂内的人都边吃边听她讲。
女子声音洪亮爽朗,说起这些事来,莫名给人一种说书的感觉,可谓是句句精彩,把路过的背着锄头啥的“泥腿子”都吸引了过来。
墨芥摩擦着指尖,看了一眼身旁的元修,见他听得入了迷,无奈一笑。
女子很满意现在的氛围,继续道:“那些个要打仗的人自然选到了霞山,十几年前,有一场窝里坳战役,说的就是霞山一战,那个时候牛羊村的人都吓得不敢出门。”
那些自称牛羊村的人连连点头。
“是啊,我听我父亲讲过,小时候,我贪玩,不服家人的管教,就是要出村去外面玩,我父亲都急哭了,找到我的时候,人就晕在了战场边的草垛子上,旁边就是几个死了的士兵,大家说我福大命大,唉。”
女子点头:“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窝里坳那一战打的极其惨烈,两方元帅都受了重伤,其中有一方被方叉戟直穿腹部还不死,还疯狂的杀了十几个壮兵,血是染红了大地啊,就连天都被染红了,霞山本就因这红霞而得名,那一日,红霞满天,本是祥瑞之兆,却成了催命的毒药!
许多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漏听了什么。
就连小儿姐儿都停止了擦桌子的动作。
“后来,战役结束后,牛羊村搬来了一户外乡人,你们都姓牛,而唯独那一户人家姓宋!那一户人家作风神秘,村里的村长、里正也不敢惹她们,但她们过分神秘,自她们来后,牛羊村对她们的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
“有一次,一个胆子大的溜进了她们的院子,出来的时候人都神志不清,一直说什么,不死,不死的,村里人联想到她们家里总传来的草药味,加上刚停止的窝里坳战役,许多人都猜到里头可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直到后来,她们的关系才渐渐融洽了起来。”
牛羊村的那几个人都对视了一眼,难以置信的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宋乾极有可能是窝里坳一战的战士?怪不得看她步步生风,虎虎生威,那气质活像个大将军!”
“还有,她和她的夫郎牛二成婚都十几年了也未曾得过一女半儿,莫不是宋乾的身子已经亏了?”
“宋家刚来那会,关系确实闹得僵,可后面就慢慢好了,都是一个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见宋乾是个有本事的,又会舞文弄墨,都叫她秀才,其实她是不是秀才我们也不知道。”
元修看了墨芥一眼,眼里满是震惊,昨儿那牛二的妻主宋乾真的是大将军?
墨芥摸了摸元修的头,道:“不过是传闻罢了,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还得让她自己来说。”
女子听见了,笑道:“是的,大家就当听个乐子,不过是个传闻,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些土匪就是窝里坳战役存活下来的士兵,一方面她们是突然出现,也从不害百姓,只是喜欢打劫那些个作恶多端的富人,另一方面就是……”
她话还未说完,一逆着晨光的女子推门而入,她身穿布衣,脸部线条十分流畅,不怒而自威,她扫视了大堂一圈,看见了墨芥,便抬脚往那边走去,步子沉沉。
女子噎,端着碗喝了一口水,便没再说话。
“宋秀才,这边再说你的传闻呢。”
“是啊,那女子说的可精彩了,你也来听听。”
宋乾淡笑:“不了,我找这两位师傅有事。”
墨芥道:“你还是来了。”
宋乾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她在前面带着路,墨芥往桌上放了银钱,便带着元修跟上了她。
三人离开后,许多食客央求女子继续往下讲,女子却摆了摆手,付了钱以后也离开了,其余人只好回味着刚刚的那段精彩的桥段。
血染红了整个天空。
宋乾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山洞中,她也不说话。洞里很黑,元修害怕的拉住墨芥的袖子:“师傅……”墨芥附上了他的手背,握住他小小的手,元修心里的害怕才淡了些。
进洞后再往里走一里地左右,就到了一个神似山寨一样的地方,外头木栅栏大门,里头有许多的房子,看着规模很大。
宋乾一过来,那些穿着破烂一脸匪气的守门侍卫就笑的露出了八颗大板牙:“大当家!您过来了。”看到她身后的墨芥二人的时候,一脸防备,“你们来这干什么!”
宋乾笑道:“好了,桦虎,这是自己人,我带他们来的,兄弟们都吃了么?”
桦虎这才放下了心,又威胁似的看了墨芥一眼,才憨憨一笑:“都吃了,大当家,您请进。”
宋乾走在最前头,桦虎又瞪了墨芥几眼,才跟着宋乾往里进去。
元修小声道:“师傅,她叫她大当家,她就是土匪头子,那客栈的女子好像都说对了。”
墨芥敛下眸子,点了点头,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宋乾就是前一品掌銮仪卫事大臣宋鹤的女儿宋谦,没想到她还活着。
一路上,大家都对宋乾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大当家。”宋乾也会笑着回应,这时候的宋乾仿佛才是真正的她,笑的不加掩饰,笑的真心,以往在外面露出的笑总觉着少了几分真诚。
“哥两好啊,六六顺啊。”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
一围着四个人在那豁拳,旁边摆着一大缸酒,已经被造的差不多了。
桦虎拼命地咳嗽提醒她们,她们仿佛听不见似的,玩的更加激动了。
宋乾干咳一声,那四个人全都跌坐在地上,一脸便秘的看着宋乾,讨好一笑。
“嘿嘿嘿,大当家回来了,今儿个挺早。”
“是啊,这不,轮值轮完了,我们哥几个喝两杯,过会子就又要轮班了。”
宋乾恨铁不成钢道:“好了,客人面前玩这个像什么样子,快收拾妥当,下去醒醒酒,一股子酒味,熏死个人。”
那四个人连忙抱着缸就行礼:“好了好了,我们下去了,桦虎,照顾好客人啊。”
宋乾摇头浅笑:“她们四个是最爱喝酒的,酒量深,千杯不醉,我也就随她们了。”
墨芥道:“这里的人都是真性情,没有阿谀奉承,勾心斗角,难得的好地方。”
桦虎自得的拍拍胸脯:“那可不,我们老……大当家手底下的人就没有一个不豪迈的,都是真娘子!不像那些个外头的人,穿的光鲜亮丽,心确是黑的发亮。”
宋乾笑道:“桦虎,别多嘴了,快去上点好茶好菜,不能把圣僧给怠慢了。”
桦虎抚掌:“好嘞,等着吧。”
他们进了一个最大的房子里,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和木头做的,里头用红色蔓布包裹,倒是干净清爽,因为这里是山洞,黑,所以常年点着蜡烛,倒显得亮。
宋乾道:“这里条件不好,委屈圣僧了。”
墨芥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宋乾勾唇轻笑:“那你不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吗,你也看到了,住在这里的还有几个四肢健全的人?我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方才那女子讲的确实不错,很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说……”
她摸着自己的腹部,眸色暗了暗。
“那个方叉戟插到我腹部的时候,我除了世界的苍白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那时候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我不服啊,我死也要拉着她们陪葬。对方将领深深的被我砍了一百零一刀,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你们见过杀鱼没有,鱼身上的鳞片就是那样的,一块一块割下鳞片,肉痕遍布全身!”
元修咽了咽口水,往墨芥那边又凑了凑。
宋乾自嘲一笑:“忘了,你们出家人怎会看过杀鱼这等血腥的场景,估计看到都会闭上眼,善哉善哉吧?”
墨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宋乾道:“这些你不用管,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命不长了,我还有那么多的姐妹,她们跟着我出生入死,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刚刚好了一点,我的时日却不多了。”
墨芥道:“你若愿意我给你救治,你至少还能活五年。”
宋乾摇头:“不必了,我也活够了,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除了牛二,还有这些人,在外头,他们是土匪,在里头,她们就是一群老弱病残,你是佛光寺的圣僧,有机会接触到不少达官显贵,若是有机会,我想让你替我去宋府一趟,就把这些事告诉那些人,至少让这些人安度晚年。”
桦虎端着几道菜上来,听到了“安度晚年”这几个字,皱眉道:“大当家,你才三十出头,咋就安度晚年了,我们这些人才叫安度晚年,你瞧你,离人远了,说话都不会说了。”
宋乾笑道:“就你嘴贫。”
桦虎把菜都摆好:“这些都是刚出锅的,你们趁热吃。”说罢就要走,“还有几道呢,我去拿。”
宋乾道:“桦虎,你先别去,你就在这听听。”
桦虎有些困惑,但还是没有走,放下盘子就坐到了宋乾的对面:“啥事啊,大当家,那么严重的感觉。”
墨芥道:“要是让她们知道,你本有五年可活,确不愿意活下去了,你觉得你把她们安顿的再好有用么?”
桦虎睁大了眼睛:“什么五年?大当家,你只能活五年了?你这光头和尚,不会说话就别乱说,别仗着是客人就胡乱说话。”
宋乾压住她:“桦虎!别乱说话,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我现在身子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还有机会回到泰安城里面,你们的家人都等着你们回去,所以我拜托圣僧有机会就让你们去认祖归宗。”
桦虎含泪:“不,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大家都不回去!你别拿这件事诓我,你快说,你能长命百岁!”
宋乾闭上眼睛,哽咽道:“桦虎,你乖一点,我能偷得这十几年,已经是……”
桦虎锤了一下桌子,就出去了,明显是不想听她说这些,眼睛都红了。
宋乾眼睛也红了,她擦了擦眼眸,道:“圣僧,你是好人,我知道拜托你的事情你定会做到,不管她们愿不愿意,宋府那边你一定要去告诉她们,算我宋乾最后的心愿了。”
墨芥摇头:“我不会答应你,除非你答应积极治疗,活过这五年,你早知自己活不长,为何不去泰安城里见你的宋家子弟?她们都以为你死在了战场上,你的父亲也是活活吐血而亡,你除了对得起这些将士,你觉得你还对得起谁?贫僧只会劝人生,不会劝人死,你自己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