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尧作为开饭馆的后人,必备功课之一就是时刻关注食客的过敏原。
他清晰地记得《人类遗传学》杂志的研究估计,祖国同胞有九成以上的人患有乳糖不耐受。
这个数字在四百多年前明朝京师东面何家的这间屋子里,是完全不精确的。
他眼看着何禾一勺一勺喝下两个碗里的燕窝炖牛乳,还有一碗说喝不下,连哄带骗地要文熙瑶帮她喝了。两人饮用完毕,没有任何不适反应。
车拉着何汀跑遍全城,也没买着现成的牛奶,最后只能到养牛的农户家弄了些水牛奶,觉得香气更佳,多许了些银子,让每天早晨送一桶到何家。
开始以为骆驼奶稀少得多,结果韩道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在京师一处西域人聚居地,也是先取了些,然后现拿银子让每日清晨往何家送一桶。
于是伊士尧在目睹两人吃下燕窝炖牛乳之后,也在何汀的注视下饮下两碗透心凉的牛奶和骆驼奶——就这还是在他强烈要求下煮沸,用冰镇凉的。
不然的话,从桶里舀来直饮,怕不是要再见一次御医。
喝牛奶时并无异常感觉,与自己在现代喝的并无明显差别,可是当喝下一口骆驼奶时,那股寡淡又腥膻的味道直冲鼻腔。
伊士尧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良药苦口了。把碗中最后一滴骆驼奶一饮而净,润了润喉,确实感觉胸腔清凉许多。
何禾好奇骆驼奶是什么味道,要来小半碗喝下,面无表情地捂了捂嘴,应该是打了个嗝。
文熙瑶温柔地笑她贪嘴,母女两人有说有笑地形成一块二人区域,在旁的何汀、伊士尧无法轻易加入。
何汀问,“如何?”
伊士尧从手边一堆满是字迹的纸里找出一张还能写的,写上,“清凉许多。”
何汀还是没忍住笑了,“方才进来就想说,你这字,也过于潦草了。”
伊士尧又写,“丑。”
这下两人都笑了,伊士尧笑的一呼气,仍然微微咳嗽。
有说有笑的母女二人留意到伊士尧的咳嗽,文熙瑶收了收桌面,把写过字的纸都揉成一团放进火盆,几股白烟很快散去,何禾向伊士尧打过招呼,跟在文熙瑶身后一起离开。
何汀和他确定好第二天一早送东西的时间,也离开了。
伊士尧斜靠在茶桌旁,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的烛火,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隐约约有些睡意,坐在美人卧上,随手抄起白天用的“点读机”——《饮馔服食笺》,翻到茶具十六器,边看的入神,心里边一直叨叨着“穷讲究”。
嘴里留着少许骆驼奶的腥膻味,加上困意突然袭来,连忙想要婢女帮忙打水洗漱,四下张望都不有见人在附近,只好自己走到屋外找人。
跨过门槛的时候,腿一软,在槛上绊了一跤,摔在地上竟丝毫不痛,满腹狐疑地站起,身边却多了一双女人的手把自己扶起来,心想总算把人叫来了。
又想起自己不能说话,扭过头刚想比划,一个似曾相识的,仗着鹅蛋脸、桃花眼、弦月眉、鼻子俏丽、樱桃唇的漂亮女人和自己正面对面。
女人忽地一变,表情狰狞,嘴里叫着他的真名“伊士尧”,他拼命想求救,却喊不出声音。
“嗯!”伊士尧喉头一动,猛地从美人卧上弹着坐起,惊觉刚才的情形只是个梦。
手里原来拿着的书早已掉落在地,嘴里的那股腥膻味道已经变成早晨起床的口气。
他默想时间尚早,还打算再睡,却听到远处的钟鼓楼报时似乎已经早晨了,也确实不觉得还有困意,就径自起身,打开房门,出门溜达。
人在漫无目的的时候,会倾向于朝有明显标的物的地方走,所以这时整个何家大院,只有后厨的屋顶在向外冒着白色蒸汽。
伊士尧走走停停,到了后厨门口,三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厨子正在准备早饭,看见是少爷来了,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向他问好,一边说着,早晨的牛乳和骆驼乳,还要过些时间才会到。
他摆摆手,意思是说晚些到也无妨。又注意到桌上有几碗已经做好的、像烫饭一样的东西,淡白色的米汤上,飘着大大小小、浅金色的油星,有明显的蔬菜和肉的气味。
伊士尧仔细嗅闻,不知不觉走到烫饭前,或许是一天之内除了两碗奶,滴米未进,此刻的他觉得非常饥饿。
一旁的老妈子觉察到伊士尧的举动,急忙拦了一下他,“少爷,这是我们下人吃的东西,大小姐吩咐过,您这几日只能饮牛乳和骆驼乳,稍等片刻,应该这就快送来了。”
伊士尧没法儿回答,只能试探地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老妈子看懂了,又说,“正要吃呢,这不过于滚烫,放凉一会儿再用。”
伊士尧点点头,仍在努力嗅闻气味,老妈子看透他的想法,就把烫饭的做法掰碎了讲着,以解他的馋。
老妈子先是感谢了一通他和老爷、夫人、二夫人、大小姐、小姐,说要不是何家这样的人家,在外头根本吃不上白米。
这烫饭用隔夜的白米饭最好,新米也可,放在无油的锅里炒出些米香,若是白饭呢,就简单热一下。
头天夜里定会留下一些肉菜,挑选那些没有骨刺的,连汤一起捣碎了,放到白米或是白饭里,加两三碗水,饭菜汤的香味都出来,再把冬菜、绿叶菜切碎,放进去煮熟,起锅前点入香油。
“我们这些下人们的饭就得了。”老妈子嘴里说着下人,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满足。
话说罢,其他几人已经端着碗在唏哩呼噜地吃了,嘴里嘶哈嘶哈地吐着热气,时不时吹一口烫饭的表面,喝一口米菜混合的汤。
伊士尧看了直咽口水,但也只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特别想告诉后厨的这些人,吃食其实没有什么贵贱,只有精致和家常之分。
光是看着几人大口吃着手里烫饭,就已经很享受了。他绕着后厨的灶台、案板转了一圈,仔细看着构造,想着哪天也在这给何家人露一手。
“少爷,他们还说您怎么不在房里呢,原来在这,这一桶牛乳、一桶骆驼乳,小的刚从外边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