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与金靓姗而言,皇长子的人格确实是个很重大的问题。
可于人前,自己的大儿子性格乖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总不能逢人就说,咱这长子真不行,别人问哪儿不行,回答说性格有问题,很阴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不过真把这大实话说出来,满朝文武肯定也是不信的,毕竟太后和皇后在为皇长子背书,而且皇长子也未必会在支持自己的朝臣面前露出本性。
这里提到的,支持皇长子的朝臣包括何汀、何贵。
两人虽身处尚食局和尚膳监,但都是前后近身侍奉过皇长子的,深受他双重性格的“荼毒”。
伊士尧上一次和何汀一同,在回何家的马车中对谈,粗粗提到过两人见面时的事情。
这时既然都已经深入说到景阳宫内皇长子生母王恭妃的事情了,伊士尧觉得请何汀把当年和皇长子相遇的事展开来讲,未尝不可。
于是他直接问到当年在御花园相遇时的情形,何汀很惊讶他还能清楚记得。
“你竟记得如此清楚!”何汀一面说着,一面组织语言,准备叙述自己和皇长子的初次邂逅。
“哎,那会儿初到这个时代,什么人怎么说的什么话,都必须记得清清楚楚,怕露怯。”伊士尧自己沏了一杯茶,喝了半杯。
“哈哈,你也是有趣之人。”何汀顿了顿,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那时在车里心里不痛快,反倒能说出来,这会儿要认真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我提问,你回答得了。”伊士尧不假思索,回了这么一句。
“那倒不必,容我想想……”何汀收起脸上的笑,开始认真地说起那一年发生的事。
那一年前前后后发生了四件大事,几乎是每个季节一件,春季——万岁抱恙,夏季——火烧建极,深秋——黔国公至,冬季——国本又争。
何汀与皇长子那一日的相遇正巧在万岁抱恙和火烧建极之间。因为万岁终日只能吃些粥水,后宫之中的餐食一下简单了许多,尚食局也不会像平日那样忙碌。
而后宫没了四处游走的万岁,气氛宽松许多,女官、宫人都有机会在宫中多走动一些时间。
彼时何汀也才二十岁,入尚食局五年,和众女官相处融洽,这一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数人相约在御花园放风筝。
御花园说大不大,但在其中肆意跑动,也有迷失方向的可能。
几人站在假山上,慢慢把装有哨子的风筝升至半空,风声把竹哨吹响,就好像暮春初夏的风自带嗓音,在说话。
一行人玩儿得高兴,忽然刮来一阵风,几枚风筝被风刮地缠绕起来。风筝缓缓下降,为了防止风筝坠入水中,大家连忙开始交换手中的线,以分开各个风筝,就在手忙脚乱解开绳子时,一用力,不小心把何汀手中的一截扯断。
正在下降的风筝一下没了拉力,随着这阵风,飘向了假山之外的另一个院子里。
几人收拾好自己的,陪何汀一起,去隔壁院子找了许久,不曾得见。虽说尚食局在后宫中要干的活儿少了许多,但仍要侍奉各宫用膳,所以临近传膳的时间,其他几人不敢直接离开,却渐渐停下了寻找。
不知的人会说何汀身在富贵人家,一盏纸鸢值几个钱,没了便没了,再买便是;而知何宅与何汀之人会说,正因为对每件寻常之物的重视,才有了如今何宅的富贵。
彼时已经身为司膳的何汀,本也想以身作则,带着大家处理工作,但大家皆知自己上司平日秉性和一丝不苟的性格,若此时不寻到风筝,之后几日都要为这件事感到苦恼。
所以一名掌膳自告奋勇,对何汀说当晚准备食器和服侍用膳的事情就先交给她,请司膳好生找寻遗失的风筝。并且趁何汀犹豫的片刻,和大家陆续离开了御花园。
就如这次的风筝,对事物的过分执着,其实是何汀的一个性格缺陷,当然这是以伊士尧的视角看出来的。
每个人都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性格缺陷,所以只要不影响他人,其实都无伤大雅。
何汀对手下这一群掌膳也很是放心,一次半次自己放手让她们去处理,完全可行。
找东西的时候,只要安下心,最终很大概率是可以成功找到的,何汀深吸了几口气,开始从风筝断线的方向开始判断落点。
在确定大概位置后,她绕着一棵树寻找了很久,也没能看到风筝的踪影,坐在树下开始沮丧。沮丧的原因也并非全是因为对一盏纸鸢的重视。
而是怕才用了没几次就遗失,实在是对不住从管家之位退下来后、常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何宅累赘、四处找事情要帮忙的何五一整晚都在削竹篾、磨浆糊、粘纸鸢的辛劳。
天色渐暗,传膳的动静早就停了,想必这时已经到了晚膳用罢的时间。
何汀又寻了一圈,仍没有结果,准备放弃的时候,钟鼓楼响起戌时的钟鼓点,已经足够晚了,再不离开,巡夜的侍卫走来,还要说明情况,怪麻烦的。
她离开院子,走过回廊,入夜的风吹动树叶和花丛,沙沙作响。
在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曲的第一时间,何汀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在心理作用下,一个男音发出的曲声断断续续,这后宫尽是女流、太监的地方,万岁又在病中,如何会有男声?
尚食局掌膳们常在入睡前讲的诡秘之事,开始在何汀的脑子里浮现出来,沉人的水井,长着手指的花木……此刻就像具象在眼前一样。
何汀一边害怕,一边匆忙向外走去,不知不觉竟迷了路,而曲声不知怎么,却越来越近,连曲词都渐渐听得十分清楚。
“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她干脆停下脚步,背靠在回廊的转角处,向回廊两侧张望,以免有什么神啊鬼啊怪的,突然出现在面前。
就在曲声渐弱,风声、草木沙沙声渐强,一切都似回归常态时,何汀瞥见不远处自己的风筝竟悬浮在回廊立柱一侧,一点点向自己站着的位置靠近。
尤其在看到风筝由一只漆黑的袖筒握住的时候,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甚至产生了嗓子被卡住、透不过气的错觉。
风筝距离她越来越近,“零落如飘草”的曲声又起,她感觉无处可躲,只是紧紧靠在转角一动不动。
风筝接着“飘向”她所站的位置,接着还未完全入夜的微光,她看见风筝和袖筒之后露出了一张人脸。
在完全辨认清楚之前,何汀的嗓子比她的脑子先反应出来,惊叫一声“啊——!”
“别嚷啊,怎么还嚷起来了,才想问这纸鸢是不是你的呢。”
听到是一个慵懒迷离的说话声,何汀收起自己的惊叫,微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借着光才看清那个被认为是神鬼怪的,是住在慈宁宫的皇长子。
与皇长子并非第一次谋面,在平日侍候太后宫里用膳时,常能见到与太后一起吃饭的皇长子。
何汀这才安下心来,赶忙行礼问安。
“这纸鸢可是你的?”皇长子身着一袭黑紫色的长衫,手上拎着白色纸鸢,显得非常惹眼。
“正是奴婢的。”何汀双手接过查看,所幸风筝并未受损。
“这个时间,你竟在御花园内放风筝,作何打算?”皇长子坐在两根回廊柱子之间的石座上。
“并非如此,奴婢和各掌膳午后在此玩耍,遗失风筝,寻了许久,一直未见。”
“这么久,你可用过晚膳?”皇长子的目光和表情都在诉说着关切二字。
“一直在寻,还未来得及用。”何汀慢慢从转角走出,立在空地上。
“我这儿还有两块午膳取的马蹄栗蓉糕,你用不用?”皇长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色衬着一圈米白色粗线的小布包,准备递给何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