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的味道让伊士尧多少清醒了些,何禾的事使他短暂失去理智的代价是自己的手指才伸向郑皇贵妃,话音刚落,一侧的侍卫就把他狠狠地按在地上。
其他人都未见得真切,甚至都没听清何御厨口中说了什么,只是惊讶于他那竟然敢向郑皇贵妃叫板的手势。
而侍卫把何贵按倒在地的原因并非只是他对娘娘不敬,更是在他袖子上看到一丝寒光——之前从定神纸包里抽出穿在袖子上的、无处可放的螺纹针被误以为是行刺的工具。
伊士尧脸朝下被按在尘土地上,一手向上被狠狠攥着,没有做过多挣扎,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生无可恋。
金靓姗没有预料到何贵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没预料到侍卫出手的速度会一快至此。
一名侍卫用膝盖将何贵抵在地上,另一名则从他的袖子上取下一根细长尖锐的东西,由身旁的后殿主事用绢子托着呈了上来。
金靓姗把那根针捏着拿起,反复端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支开卫兵,让何贵跪着起来,“你说的话我不知所指为何,而想要拿这东西行刺我意欲为何?”
明面上她在质问跪在地上的何贵,实则是揶揄两名侍卫,人群中传出几声窃笑。
此时梁秀殳与瑛儿都各自去做被吩咐的事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郑皇贵妃和一身尘土、满脸写着万念俱灰的何贵。
“否。”伊士尧脸上被碎石蹭出的伤口,肉眼看去都觉得刺喇喇得疼,而他像察觉不到一样,抬起手肘狠狠擦向伤处,还沾着留在上头的砂粒和衣服摩擦出声响。
他已经能感觉血在顺着脸滑下去,但也比不上这时的心如死灰——心中是一种无法直面面对的挫败感,无论是对仍冰冷地躺在正殿里的何禾,还是对远在数十里之外、或许正在心急如焚地赶来的何家人。
这么一想,伊士尧觉得自己在明朝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零零落落十几人,如今还少了一个,又一想自己在现代的那个世界,除了家人之外,多少还有一群狐朋狗友、发小同学。
“娘娘!娘娘!小奴可以为何老爷作证,娘娘手里的针并非行刺用的凶器……”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万磐跑着跪在地上,一边朝郑皇贵妃拜着,一边声音紧张得嘶哑,替何贵解释着。
伊士尧看向万磐,眼神里闪出一线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户部的官员们一眼认出这是万典簿,心里直为没拦住这厮感到懊恼。
金靓姗没有搭理他,只盯着何贵。
伊士尧回看她,在“否”之后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此针非用于行刺,只是从自己房里取来随身带上的一件用具。”
金靓姗对这是什么完全不在意,只是听到这是何贵从房里随身带来的,产生一丝好奇,开始摆弄起手里食指长的针,摸到针中间的位置,心里一惊,叫人拿过灯笼,仔细对着灯光看。
“这针……真是你房里取来的?”金靓姗隐约认出手里的针——几个月前的一顿饭里她“吃”到过——且因为那顿饭里的一道菜,何贵才在翊坤宫里被打得半死。
手里的针和当时仔仔细细被埋在清蒸鸡脊柱里的针一模一样,这也证实了自己认定的事——针就是何贵本人放进菜色里的——但显然不是如今跪着的这何贵,这又证实了自己另一个猜想,何贵和自己应该一样,现代人的意识隐藏在一个古人体内。
她不动声色地把针用帕子裹好,放在身边,盘算应该怎么帮何贵解围,又显得不那么偏袒,毕竟他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侍卫质疑过要行刺。
本以为最简单的事,现在却引发了一个难题。
正殿之中一直通着风,此时正在燃着的定魄香的味道正缓缓飘出来,金靓姗正精神不定,坐在椅子上闻到这股味道感觉好很多。
金靓姗稍感清醒地认识到,众人在院内等待她做决定和给指示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忍受范围,她望向何贵,又瞟了一眼同样跪着、但她叫不出名字的微胖男子。
“你俩站起来,”她对跪着的两人说,又转向卫兵,“你们过于机警,一根细针能于我如何?谈何行刺?”
说前半句话时,院子的后头传来两声沉重又沙哑的咳嗽声,最有可能发出这样咳嗽声的御医早已离开后殿去寻仵作,而身后的正殿之中此时不出意外只有已经“亡故”的何禾一人。
而话至后半句,同一处传来的连贯咳嗽明显是个女声,在场的众人一下也平稳下来,静默地等待怪声再次从空气中传来。
“咳、咳、咳咳、咳咳……”
有胆小的秀女即使被关在侧殿,依然害怕地用尖利的嗓音嘶叫起来。
侍卫手把佩刀,大步跑进正殿,随着刀出鞘的声音,爆出一声女人的惊吼,皇三子耳根一动,喊了一声“禾姑娘”,也往正殿的西北角,冲跑了进去。
因为“已死之人”发出阵阵咳嗽,整个后殿之中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更有缓慢退后之势。除了径直冲进去的皇三子,还有伊士尧,完全不顾此时还有什么礼仪可讲,也从金靓姗坐着的椅子旁慌不择路地跑向殿内。
离了还有十几米远,他就愣住了,不出十几分钟前还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何禾,此时虽谈不上已经恢复,但很明显地由平躺变成了倚靠,坐在床头。
伊士尧心中涌起无尽的复杂情绪,都汇成了一声大喊,“何禾!”连宫外一直端着皇贵妃架子的金靓姗也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在其他侍卫和宫女、太监的护卫下走进正殿。
殿外院子里的人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到正殿的台阶下不敢再向上走,用力倾着身子朝前听正殿中的动静。
伊士尧走到何禾床边,不可思议地屏住呼吸,瞪出的眼球撑得眼睛直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出来,这一晚数不清第多少次唤出眼前姑娘的名字——
“何禾。”
“哥。”何禾嘴边还残留着银白色的粉末,定神纸包被撕得七零八落,洒落一床,之前伊士尧清楚记得为她润过嘴唇、放在梳妆台上的杯子,此时倾倒在床上。
很显然,在正殿外等候郑皇贵妃旨意时,何禾已苏醒过来,且自己用过放在她手中的定神。
伊士尧迟迟说不出话,这一刻的场景比见到何禾“已死”之时,还要更加失真。
因为皇三子还站在一旁,他花去几分钟平静自己的心情,恢复成何禾大哥的模样,“禾丫头,眼下这是因何而起?”
“哥,为何你满脸是伤,更一身灰土?”何禾脸色仍然煞白,气喘得格外不均匀,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何贵。
“小事。我还以为你,”伊士尧说着,鼻子呼出一段短促的气,激动之中掺杂着欣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可把我吓坏了。”
“我亦不知为何,忽然就晕厥过去了,好在有此物。”何禾不明说定神的名称,只手轻点散落在褥子上的碎纸,定神的粉末似乎还卡在喉咙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