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仪作为人类,在观察者问出这句话时,下意识想到自己所代表的这个种族,但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口。他意识到观察者的话里缺失重要信息。
“是从哪个角度来评价?”
观察者双手依旧放在大腿上,脸部保持一个温馨的表情,说不上是笑容,但给人舒坦的感觉。
“从有利于整个种族的生存来考量。”
丁仪沉默着, 不知为何的,首先排除了人类。
“蚂蚁?”
身边,墨欣桐试探性地问观察者。
观察者的目光来到墨欣桐身上,欣赏地点点头。
“是的。”
“脱离地球,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价值。这里的价值是指能延续自己种族生存的能力, 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生存潜力。
一个有真正富有生存发展潜力的种族, 会在发展中不断凝聚整个种群,把生存这件事情变得容易。相反,人类种族每一步发展,都可以从各方面看到其生存的逐渐困难化。地球上只有蚂蚁这个物种是最有发展潜力的。”
“为什么人类的生存是逐步困难化的?”
“这个观念需要从整个种群的大意识下进行理解。人类从部落时期转型到农耕时期,彼此间的凝聚没有变深,相反比不上一个小聚落时的分工合作那么和谐,内部冲突加深,产生各种冷兵器战争。”
“但从农业社会期转型到工业社会期后,我们的生产方式有了一个极大的跨越。无论是从人类生存的质量还是条件而言,都是先前社会远远没法媲美的。生存困难化从哪些方面理解?”
“生产方式的改变确实让人类的生活变得更轻松。医疗条件带来人口数量增加、死亡年龄延后……但人类的社会性产生了比生产工具更严重的负面效果:无意义的种族内耗。提问,一个人类正常一生所产生的东西,包括精力、劳动、思考等对外贡献,你知道最终会给到谁吗?”
丁仪想了想,“自己?”
观察者摇摇头,“你应该知道帕累托法则,你们人类学家维尔弗雷多·帕累托于1906年提出的关于社会财富分配的研究结论:20%的人口掌握了80%的社会财富。也称作二八原则。他本来是个经济学家,但工业社会后,人类社会实际上就是经济的社会,一切哲思、技术、研究都有被经济操控的影子。他提出了这个法则, 不免可以被称为人类学家。
我提问的问题也可以用这个法则来说明。一个人用尽一生所生产出来的劳动贡献并不属于他自己。”
“而是属于整个人类社会?”
“是的。从生存的角度,当人类社会是以一个好的趋势发展时,一个人所作出的劳动贡献都是会汇聚到人类大整体里,像海纳百川,这样才有源源不断的发展潜力。”
说着,观察者笑起来,“但如今人类种群的现状并非如此。”
“人类个体的贡献不再能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效劳?”
观察者点点头,“不是不能效劳,而是以极其低下的效率。可能上千万人,才能转化一点有用贡献。具体原因是什么呢?”
丁仪意识到观察者话里的意思,尝试用逻辑把自己的思考整理出来。
“正确的人类社会是:全部人的贡献都会奉献到整体里,整个种群汇聚所有人的力量进行发展。现实的人类社会是:个人的劳动贡献不再是给到人类整体,而是去到另外的个人身上。”
观察者点点头,“是的。个人一生产生的劳动本质上也是一种社会财富。借用帕累托的话……”
丁仪和墨欣桐屏息凝视,等待观察者揭开残忍的终幕。
“人类社会里,20%的个人占据了其余80%的个人一生的劳动贡献。换一句话,80%的人是为20%的人贡献自己一生,而不是为了人类这个大种群。”
丁仪和墨欣桐倒吸一口凉气。
80%的一个人一生贡献出的劳动,没有来到人类的大群体中, 相反被另外20%的人收割了。
“其实远远不止这个情况。从蒸汽社会开始, 这个现象就开始存在,经历了你们的电气时代,信息时代,如今早已经是5%的人掌控了95%的人的劳动贡献了。
这些本应该推动人类种群更容易生存发展的贡献能量就这样成为极少数人的财产。
以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终有一天,将会有一个人掌握其他所有人类的劳动的时刻。到了那时候,究竟上万万人组成的社会是‘人类’?还是说,那个独裁者才是‘人类’呢?”
丁仪和墨欣桐陷入思考。
观察者这才进入主题:“当个人劳动贡献不是为种群发展服务时,种群会产生内耗。人类这个观念成为收割劳动贡献的独裁者的口号,以其美名高呼为人类发展而奋斗,实则为自身的财富收入所招旗。
底层人民意识到自己的燃尽一生的贡献是为了让其他个体更好的活着,逐渐脱离种群概念,不再进行劳动输出。
中层人民因人类社会的阶级流通通道——这个通道现在其实已经变得很狭窄,留有悬念,为了更好的生存,进行内部卷耗,生产无意义劳动。
高层人民意识到劳动不再属于自己,甚至连集体都不属于,一部分迈入独裁者的行列,一部分失去对种群认可的凝聚心,沦为个体主义者。
你要明白,中高层人民失去了凝聚心对一个种族而言是最毁灭性的。一个种族发展的科学技术、对自身和外界生存的哲思,都是在这群人中诞生。要是这个人都是个体主义者,需要凝聚每个个体的种群发展依靠什么力量?
顶层人民则享用着来自99%的人的劳动,用于满足个体的欲望。对他们而言,只有寥寥可数的他们才算得上人类,剩下的不过是有同样外貌体格的生产工具罢了。”
“……”
丁仪和墨欣桐一直陷在沉默中。
观察者的话不多,细究起来每一句话他都愿意呈现无数相关考证,那些都是他在地球对人类社会进行考察时,得到的切实的数据。
这些数据真实而冰冷,不具备任何主观偏颇性,也不含任何政治因素,同时范围极度广泛,以活在地球上每个人类作为标本,在飞船的模的帮助下,数据从一个客观至极的角度,精度严密,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考察,衡量出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
观察者同意给丁仪看这些数据。
但丁仪拒绝了。
他已经想到自己看到这些数据时,自己会有多么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