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平州,襄平城。公元339年,晋成帝咸康五年,腊月。
大辽河畔,慕容鲜卑的东部边城襄平孤零零的矗立在岸边,再往东就是高句丽。
幽燕之地本就处在中原极北之处,时至寒冬,又兼在河海交接之处,这里的北风显得格外的寒冷。
“崔头,你说今岁高句丽还会再过来吗?”一个执戟小兵一边搓着手一边嘟囔着,今年是他驻守的第三年,说好的年年换防,还不知道有没有有戏。
这个崔头是一个千夫长,名叫:崔益。因功积升为千夫长,他入行伍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原本他是属于中原望族清河崔氏的一员,因避“永嘉之乱”故流迁至此,想着与原平州刺史崔毖,原属同宗,想讨份差事。不想辽东纷扰,到此不久崔毖就被鲜卑慕容氏击败,被遣送入燕国军中,原准备逃走。不成想,燕国内各族人,身有所居,燕王吸纳中原流民,军中将领对待降将一视同仁,那崔益也就入了行伍。
“这个不好说,前几年慕容仁、慕容昭之乱刚平定,后来段部鲜卑又作乱,这鲜卑慕容部夹在中间,难哦。极北之地还有宇文鲜卑,今年能怎样,谁都说不准。”崔头摆弄起腰间配刀。
“听说慕容家这几个王子都是人中龙凤,燕主慕容皝自不必说,慕容汗、慕容翰、慕容恪都是一时人杰。听说去岁平慕容仁之乱,别人都以为我们是路上进攻,没想到我们跨海而去,直杀个他们措手不及。崔头,你那会儿在队里头吗?”那小鬼就是好奇东问西问。
崔头摸了摸他的战甲的刀痕,整了整胸前的红缨。
“这海水结冰,亘古未有,众人皆奇。有人借谶纬之言说,这海水在慕容仁反叛前从无结冰。自从慕容仁叛乱,连结三年的冰,这是上天助燕国,天欲助我王”说着崔益也颇为惊奇,“我们这队人马踏冰而行,以前军师将军慕容评为前锋,直行三百余里,直趋平郭,他们的斥候离城七里才发现我们,慌乱之中,没有防备,随即被我们强攻拿下。”
“那慕容家的王公倒也英勇”一军士啧啧称奇。
“唉,谁在说我啊?”
原是那襄平都尉慕容汗过来了,只见崔益携队伍众人,向都尉行礼。
“将军,我们在说慕容王公英勇之事呢,慕容家人才辈出。”小鬼头年岁小,就是机灵。
“你们崔头也过誉,对比王兄,甚为惭愧,若是那慕容翰在,那东边高句丽岂会存于今日。”慕容汗欲言又止,“可惜……”
“什么汗不翰的,都尉就是襄平的英雄,我们俱以都尉马首是瞻。”小鬼嘻嘻一笑道。
“看来你跟着崔头,其他没什么学会,说话倒一套套的。”慕容汗笑道。
崔益虽仗着中原望族的名头,先在军中做掌书记,终因军中所需公文不多,另他本人于打仗方面倒有一套谋略,被军中领军赏识,做了随军参将。现在已经做到了千夫长,相当于中原军队校尉的官衔了。这里的士兵华裔杂处,既有叫夷狄小名的阿六,肚头,莫干的怪名字,也有中原人士称字,称籍贯的。崔头原本也是文绉绉,逢人便道:“我乃清河崔氏,因避永嘉之乱,避居辽东,虽心有匡扶天下之志…………”说了一大堆,只叫人倒灶。后来和他们混熟了,胡风渐染,也随了他们的称呼叫“崔头”。
“下官有事要禀。”崔益神色严峻的向都尉禀道,示意二人到偏僻角落处交谈。
二人到了一处垛口,这襄平城因慕容仁之乱,城多残破,一面略显破旧的军旗迎风摇摆,地上砖石也多不平。
慕容汗扶着城墙说道:“崔头,这城防是要加固了”
“此事尚可解,关键是……粮。”崔头忧心道。
“我具已修书给慕容评,想来他不会见死不救。”
“何不修书给燕王,既是你兄长,也是燕王,于情于理,也合适。”崔头不解说道。
“我原因柳城之败被贬于此,燕王静水流深,王意不好测,加之这督办粮草之事原是评哥哥负责,按制应向他禀告。”慕容汗扶着城墙,望向西边燕都。
“既如此,下官不便多问,但将军英勇,镇守襄平,功业卓著,想必不日能回京复职。”慕容汗被贬于此后那崔头就和他并肩作战多年,慕容汗也多得崔益谋划,二人关系融洽。
“如若这样,若我回京,必向王兄言明,保举你做这都尉之职。”慕容汗拍拍崔益的肩膀道。
崔益笑了笑,拱手:“将军好意,臣心领了,可惜我是崔氏族人,这千夫长也做到头了。”
“崔头莫恼,定会有办法的。”慕容汗还想劝崔益,“大争之世,我燕国唯才是举。”
“将军,恐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改变……”
天空中渐渐下起雪,絮絮落落,夹在这寒风,只打在脸上,让人生疼。
“禀告两位大人,信使求见”那小鬼凑近来。
二人示意,让信使上城楼。
信使身穿不同于他襄平守军的金甲映雪服,足蹬飞燕鞋,想必是玄菟守军。
来使说道:“这是刘太守手书,请将军过目。”
信使所说的刘太守就是在襄平城东北边的玄菟太守刘佩,此人也是中原人士,因襄平与玄菟都是目前燕国最东边的边境,为抵御扶余,高句丽的进犯,情报上面都互通有无。
崔头草草看过手书,慢慢合上,递给慕容汗,说道:“我说今年开始这么高句丽乖了不少,高句丽伪王王钊,原来已经称臣于石氏赵国,据说从赵国哪里拿来不少好东西,刘太守让我们多加防备。”
慕容汗匆匆看过,说道:“我说不是呢,自从辽东之乱以后,主上慕容皝尽徙辽东之民,原本在这个东边还有一个新昌城,南边还有平郭,现在为了稳固统治,就尽迁入玄菟,襄平两城,若是留个烽燧堡以作通信,不吝是对我们一个警示。”合上军报,叹了一口气道,“原辽东边民勾结慕容仁者甚多,迁徙边民也迫不得已。”
“若是慕容翰在,那高句丽必会收敛不少。”崔头自言自语道。
“我也是此意。”慕容汗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自慕容翰出走后,平郭再无人镇守,高句丽不安分起来,权宜之计只能固守此二城。”
“将军,我看燕主众儿中才俊颇多,假以时日,这高句丽定被我燕国吞并。”崔头倒是颇为乐观。
雪渐渐大起来了,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蔽日,远处的大辽河都渐渐模糊了,城墙上之前破损的豁口上渐渐积起了雪,慢慢的旷野四周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崔头,烤烤火吧,隆冬天寒。”只见有一队兵士喊他。
“走,活动活动筋骨,将军要不一块儿烤火去。”说着,崔头起身示意慕容汗一块儿下去。
慕容汗趁势说道:“也好,到时再说,明儿个就是你们中原人士的元旦佳节,传令:几处垛口,城门各留一队人马,其余人等到营中歇息。”
二人下去却听见,底下军士私语,只听那小鬼说道:“你说怪不怪,我们大王,称王就称王了,怎么称个王还要向那远在南方的晋室上表,称什么大将军,辽东公,最有意思的是个平州刺史。”
看见两位将军下来,众军士纷纷起立,慌乱,连酒也撒了一地。
“我说,在说什么呢?”崔头笑道,乘势拿起酒碗,喝一口,“这胡椒酒性子烈,最适合这鬼天气。”
“我们慕容家久居先前久居草原,最爱喝这酒了。”言罢,慕容汗拿起酒碗“就是那味儿。”
那慕容汗虽为王族,多年前被贬于此后,身份降了,心情却是渐渐开阔了,离开那燕都棘城的纷扰,到这襄平之地舒畅不少,和士卒打成一片。
“但说无妨。”慕容汗说着,示意他们再拿碗酒来,缓缓的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去岁慕容仁之乱,惹得燕王不顾的发兵攻打,不顾手足之情吗?”
“我知道,听说因其作乱,道路阻隔,先前一直往来使节的马石津,被慕容仁所据,晋室朝廷的诏命得不到,慕容仁自己就称起辽东公来,这才引得我们主上发兵攻打。”那小鬼抢白道。
“你也倒说对了一点,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看那些中原人士,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学之士,礼教大义观念甚重,我们主上依例若只称大单于,不免流于粗鄙,让中原世族不屑入仕。有了晋室的册封,那名分上,不就是为了晋室在做事吗?”慕容汗指着远处的高句丽,“我们在这儿守疆护土,守的也是晋室的疆土。”
“将军所言甚是,不止为了慕容家。”崔头借着酒劲,说了出来,“也是守护我平州国人。”
众人皆不说话,这朔风吹的更猛了,军旗呼呼作响,大雪纷飞,篝火摇曳。
“要是有个烤饼,配个牛羊肉就更好了。”小鬼上前说道,众军士也一阵欢笑。
崔头神色有点紧,那慕容汗神色坦然道:“我已具书燕都,想必不日就送到了。”
聊着聊着,城下有一队军士牵了几辆马车过来,来人向城墙上喊道:“适逢佳节,襄平城大,体恤守城将士,特送来佳礼美酒,快快叫你们的军士过来搬运。”
崔头喜道:“将军果真有办法。”
随即向来人拱了拱手,大手一挥,城墙的士兵欢呼雀跃。
一士兵打开第一辆车子麻袋里所装之物,原是粟米和腊肉,众人欢快,纷纷上前搬运物资。
不多时那几车货物,只搬了剩下最后一车了。突然一怔,一个士兵脚下一滑,摔翻在地,麻袋破了,流出的竟然是一些陈年烂谷,夹杂着稻草充数。
士兵哗然,分分打开自己肩头所扛之物,竟然发现除了第一车所装之物外,其他车上莫不如是,另一些腊肉,尽是黒漆遍身,一看是陈年之物。
“崔头,崔头,不好了,”小鬼飞奔似的上了城楼,“城大所送之物品,净是些成年烂谷,和老腊肉,士兵不干了。”
“且容我下去看看,”说是迟那是快,在慕容汗准备下城楼的那一刻,一颗巨石飞来,只打在烤火的垛口之上。
慕容汗身为都尉,服饰与常人迥异,身形明显。正欲躲避之际,一支箭飞来,直插胸间,崔头大惊叫道:“将军,将军。”众人围上。
慕容汗把腰中印绶交给崔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下令:“各部将士,今后要听崔益号令。”众人齐齐拱手叩拜。
崔益接过印绶,赶紧命人把慕容汗抬下城墙,入帐中医治。
小鬼胆大,探出身去,往城墙外探头张望,却见高句丽士兵如蚁附缘城,顺着城墙砖石凹陷处爬来。
风渐停,雪忽然变小了,在远处的旷野中只见投石机,攻城锤,云梯等一字排开,更多的士兵正骑马从辽河上踏冰而来。小鬼回身惊恐的叫道:“是高句丽,敌军攻城!”
崔头站起身子,拔出佩剑指向天空,“传令各队,尽灭篝火,速回战位,备雷士滚木,应击高句丽。”
寒夜里,战鼓声响起,响彻全城,划破深夜的寂静,燕国东边战事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