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流云剑法就在江湖上绝迹了。”
枕雪说到这里,停下来,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神情越发悲戚。
而听到这里的楚意,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垂下眸子,半晌,唇角曳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道:“江湖是朝堂的缩影,朝堂,未必不是你死我活,厮杀不休的江湖。这位女盟主之事,与昔年女帝后期发生的那些事,何其相似。”
一百三十多年前,女帝登基,开创太平盛世,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
女帝在位二十年便禅位于自己的儿子,后来几经转折,到武帝中兴大燕,却再也没有女子能够登基称帝了。
天底下,一个女子冒尖出头,便会有千千万万的男子站出来,把她压制回去。
萧晏看着楚意,像是尘埃里沐雨栉风的树木,仰望着雨后升起的朝阳。
他想,楚意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认真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严肃的样子,在他眼里都生动而鲜活,并且,让他深深的钦慕着。
楚意道:“他们说,女子为官,拜将,称帝,是牝鸡司晨,不合规矩,后来就制定条条框框,让女子处处受限。
他们想将女子困于深宫后宅之中,想让她们变成聋子,瞎子,哑巴,自古就是如此,朝堂这般,江湖也不例外,连女子习武行走江湖都要管了,不但管,还要赶尽杀绝。归根到底,因为规矩是男子定下来的,而他们,怕女子骑在他们头上。”
萧晏凤眸深邃而赤诚,他问道:“公主想要打破那些规矩吗?”
她如果想打破那些规矩,他,陪着她便是。
楚意攥紧了拳,自嘲道:“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是因为,身为大燕永宁公主的我,也在被这样的规矩庇护着啊。”
“我所求,除了家国平安,至亲无虞,只是自己自由自在。然后,希望能让其他女子,也自由自在。”
楚意说着,对萧晏微微一笑。
她其实清楚,自由自在这四个字,才是最难的。
可是,重活一世,总得有点追求。
至少现在,羽林军,南府军,战马,军械,顾家,一切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而她,已经开始贪心的求着别的……
“仅我一人的自由,我已经做到了,也拥有了。曾经有一个人,他在我对世间万物都失去希望,身陷囹圄的时候,用尽他的力量,给我撑起了一片自由。”
她看着萧晏,也看着前世的他,杏眸干净纯粹。
梦里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现。
“桃花酥杏仁酥枣泥糕桂花糕玫瑰点心……唉,我做了这么久,真是手都酸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不过,都很甜是真的。”
“说吧,又想干嘛?”
“出府,就一次,你就让我出去逛逛吧,再待在宜园里,你的王妃就要憋死了……你若实在不放心,就让江侍卫带人跟着呗。”
“滚吧。”
“好嘞。”
“王爷,玫瑰酥你吃了,桂花糕你也吃了,妾身出去啦。”
“去吧,等等,你刚才自称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听错了。”
“王爷,我想出府走走。”
“回来的时候,帮本王买一盒糖。”
“萧晏,我……”
“早点回来。”
那个男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给她想要的自由。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能够抬起手,看到阳光穿过指尖,静望着庭前花开花落,她还能暗中和枕雪,谢殷联系,让徐骧等人在朝中乱斗起来。
她想要复仇,她的恨与不甘,他全都看在眼里。
就是因为一切有他在,自己才能肆无忌惮做任何事。
也许,她内心深处早就清楚,他就是为自己兜底的存在,有他,她心里就安稳。
萧晏听到她的话,眸子却肉眼可见的暗淡下来,低声呢喃:“那个人,对公主一定很重要吧。”
她提起“有一个人”的时候,眼中有着炙热的光。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萧晏皱起眉头,眼底最深处闪过杀意。
楚意看着他,心里软了一块,在心中说道:那个人,就是你啊。
用尽一切,给予她最后的自由的人,就是萧晏。
她没有办法告诉他,定了定神,看向枕雪,语气真挚:“总有些东西,是外力无法泯灭的。就像那个女盟主希望的那样,我也希望天底下男子做的,女子也可以做。男子可以仗剑江湖,青云直上,女子也可以快意恩仇,封侯拜将。枕雪,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啊,这剑法还在,”枕雪看着手里的剑谱,含着泪点头,“奴婢也相信公主说的,一定,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楚意道:“你刚才说,流云剑法的残谱,藏书阁内也有所记载。”
枕雪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继续说道:
“那位女盟主,有个习得流云剑法的妹妹,她当初也被那些女盟主的敌人们追杀,临死前,她叮嘱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若想活命,就得隐姓埋名,别学武功,勿入江湖。
后来,那个五岁的孩子,凭借对流云剑法一些微弱的记忆,默出前两章,把残章送给了路过的一位王爷。王妃带她回了家,说,她的孩子快出生了,带这个小女孩回去,给她的孩子做个伴。”
枕雪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是王妃拉着她的手,把脏兮兮的她带进温暖的马车里,还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怀里。
王妃温柔的问道:“小姑娘,你冷不冷?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冷的,”她记得娘亲临死前的叮嘱,于是说道,“夫人,我无名氏,今日有雪,夫人就叫我小雪吧。”
王妃道:“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个名字,叫枕雪,枕头的枕,雪花的雪,这样你肯定不冷了吧。姓氏就随……我的姓,顾枕雪,可好?”
“顾、枕、雪。”
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笑容绽放在脸上,用力的点头。
“我……奴婢以后,就叫顾枕雪。”
她在雪天里被王妃所救,王妃为她取名“枕雪”,她看着公主与五殿下出生,后来随暗堂学习管事,账目和医术,再后来公主长大了些,王爷见公主身边只有个自闭的饮冰,就派她去陪伴公主左右。
“那个被王妃带回家的孩子,就是奴婢。”枕雪说道。
她就是十五年前,女盟主妹妹的女儿。
楚意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听到她的话并不惊讶,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枕雪说起自己的身世。
原本,她以为枕雪是寻常人家送进宫的宫女,后来,她知道她是父皇为自己培养的宫女,直到现在,楚意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枕雪的确听从了自己母亲的话,没有习武而选择学习医术,隐姓埋名,一生未入江湖。
枕雪怕楚意为自己难过,努力露出笑容,道:“所以,殿下还是跟奴婢学医好,学医不吃亏,学医不上当。”
“下次,下次一定。”
楚意扶额,她是最不喜欢药的,各种意义上的不喜欢。
“对了,如果流云剑法已经在江湖上失传了,那萧晏,你的剑法……”她内心一动,“难道,枕雪还有存活于世的亲人?”
枕雪一愣,也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的看向萧晏。
萧晏薄唇微抿,摇了摇头,道:“臣选择此剑法教公主,只是因为它最适合女子学习,听了枕雪姑娘的话后,臣倒是想了起来。”
他的凤眸深邃了一些,眼前闪过魏如黛模糊的面容。
“魏如黛年轻时救了很多人,那些人有的一贫如洗,付不起诊金,只能将毕生所学当作酬劳送给她,后来因为臣学习剑法,她就将所有知道的剑法都传予臣。
到流云剑法的时候,她说,这是一位李姓女侠送给她的,可惜,那位女侠伤势实在太重,她没能救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