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军都尉营帐内。
“公,公子,今天吃馒,馒头。”
同为羽林军统领的四月,亲自将每日的餐饭送进营帐。
他将饭菜放到桌上,望着公主,心生感叹。
寻常人穿上都普普通通的黑色衣甲,反倒将眼前的人衬得肤色白皙,唇红齿白,更显得她雌雄莫辨,清俊又漂亮。
少女的黑眸明亮清澈,像是两枚纯粹的墨玉。
“今天的伙食不错啊,有烤肉还有炖肉。”
楚意看着饭菜感叹。
四月结结巴巴地说道:“有肉,意味着,要攻,城了。”
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
旁边,萧晏伸出手,动作轻缓地替楚意摘下沉重的头盔。
“在营帐内,不必如此,你的耳朵都红了。”他看着她被头盔挤压得发红的耳朵,指尖轻轻触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楚意觉得自己耳朵本来不红,他一摸才红的。
她一只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夹起一块肉,看着萧晏,故作淡定地问道:“你觉得,大舅说的那个铃铛,真的和你有关吗。”
之前,魏远山将晋国皇血的事情告诉了萧晏和她,提到大祭司的时候,魏远山随口说道,历代大祭司的信物,是一枚名叫“魂铃”的器物。
楚意一下子想起了萧晏胸口的那枚铃铛形状的疤痕,还有自己前世临死前听到的铃铛声响。
或许她能够重生,已经能够进入萧晏的梦境,就和那枚铃铛有关。
究竟如何,还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萧晏也是如此想的,他说自己胸口的疤痕出现的突然,他也要查明此事。
“至少,那魂铃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总要看看才知道。”萧晏说道。
他清楚记得,他前世胸口并没有那个铃铛伤疤。
“这一路上,辛苦公主与臣一起奔波了。”
楚意弯起眸,吃着馒头:“还好,一直打胜仗,一点也不辛苦。”
她当初被雍军从上京押送到邺都,路途万里,风餐露宿,又刚刚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成为亡国公主,比起那时,如今这点奔波算得了什么。
有燕国羽林军相助,又是晋国的民心所向,魏远山带领的大军一路高歌猛进,所到之处,晋国各州县的守军与太守都选择臣服,才十余天,他们就打回到绛城。
据楚意所知,绛城内已经人心惶惶,可能新帝也想不到,他刚登基一个多月,大概就要退位了。
没有人知道,这近十万的大军中,居然有燕国公主和雍国质子。
萧晏的质子身份,原本不能轻易离开上京,更别说是离开燕国,但……离京的是永宁公主,萧晏只是公主的护卫而已。
楚意打扮成了普通小卒,没有张扬自己的身份,但羽林军的人都见过自家参军的脸,自然知道公主就在军中。
他们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异样,因为只有这样,公主才最安全。
饮冰的眼睛太过特殊,很多人都知道永宁公主身边有一个蓝色眼睛的回纥宫女,她又不能在军中戴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斗笠,所以这一次,她留在了京城,保护楚意安全的人变成羽林军中的四月。
片刻后,楚意用完饭,又戴上头盔走出营帐。
远处,一队队黑甲将士正在岑霄带领下于营中巡逻,为首的岑霄身着玄甲,腰悬宝剑,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他看见楚意,只是微微颔首。
羽林军们黑色的盔甲上,有着寒风与鲜血的气息。
之前,羽林军只有投入,没有回报,随楚凛一起回京的那几百名定远军还嘲笑过他们,没有见过血,算什么强军?
——这也是楚意说服楚霆骁,让岑霄领兵帮魏远山的原因,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军队,终究无法称之为强军。
他们无数日夜付出的汗水与努力,就是为了长枪所指,所向披靡,这一个多月保护魏远山回晋国,每一个羽林军将士都铆足了劲证明自己,每当新帝派人袭营或骚扰,他们都会冲到最前面。
经历了这些磨炼,楚意敢断定,上京有羽林军在,就算未来出现雍国与蛮戎合作,一起攻打上京的情况,他们也能守住京城,甚至可以主动出击。
不过这一世,燕国本就强大,萧稷兴也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再攻打燕国了。
连魏远山都感慨,他若是夺位成功,只要羽林军在一天,晋国就绝不会对燕国起任何不轨的念头。
四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意身旁,就像是饮冰附体。
萧晏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说:“四月,马上就要攻城了,你昨日的箭不是用了好几根吗,还不去准备一下。”
“那,我,我去补充,箭囊,”四月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多谢,公子提醒。”
楚意见他走了,才说道:“你又骗他,其实很可能不需要攻城,就算真的攻城,羽林军都是骑兵,还是燕国人,我也不会让他们参与到晋国皇位的争夺上。”
他们虽然是来帮魏远山的,却不会涉及太深,那毕竟是晋国的政事。
萧晏望着绛城高耸巍峨的城墙,道:“阿意怎么知道,舅舅不会攻城?”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楚意说道,“攻城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大势在我们,为何要损害兵力,如果我猜得没错,大舅应该早就有进城的办法。”
她又看了一眼那些晋国士兵:“何况,大军已经安营扎寨一个时辰了,并没有人下令制造攻城所需的器具,仅仅一顿两份肉食,只能说明明天要打仗,但不一定是攻城。”
萧晏勾了勾唇,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不需要攻城。”
谈到军事,两人回到营帐内细说。
“城中已有舅舅的策应,明早大军佯攻,自会有人打开城门,到时候,我和舅舅会兵分两路入城,他进皇宫控制新帝,我去大祭司府,救下含烟公主,然后找那枚铃铛。”
萧晏想起自己心口的铃铛疤痕,眸色深了几分。
楚意见魏远山都安排好了,于是有些激动地问:“那我呢?”
“你不必与我们一起进城,只需和岑霄让羽林军守在城门口,防止新帝溃逃就好。”萧晏的语气温和。
说着,他把帐内的炭盆挪到楚意身边:“天气还冷,公主明日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等我们凯旋。”
楚意抿了抿唇,不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糖:“公主不高兴吗?”
这时,魏远山从外面走进营帐:“嗯?你们吃完了?”
他穿着金色的战甲,剑眉星目,雄壮威武,完全看不出之前身受重伤的影子。
楚意咳了咳,接过萧晏手里的糖,快速塞到他嘴巴里,然后可怜兮兮地叹道:“是啊,萧晏正跟我说,明天你们攻城,让我一个人守营帐。”
“呜——”萧晏默默把糖嚼碎。
总算确定了,阿意是真的不喜欢吃糖啊。
魏远山嘴角一抽,看向别处。
只要他不往他们面前凑,就看不见他们小年轻卿卿我我!
“小公主,这是战场,虽然敌弱我强,庆荣他们一路溃败,但是进城后要直面厮杀,会有危险的,你就在营帐内,保证自己的安全最重要。”魏远山沉声说道。
说着,他走到营帐内展开的羊皮京畿城防图面前,指着某一处:
“阿晏,我来说一下你明日从哪里进城,对了,大祭司府应该会有密室,我去过多次,据我猜测,最有可能是密室的地方,是他的书房和后花园里那个房间……”
楚意忽然问道:“大舅,你们晋国这个大祭司的官职,是世袭罔替的吗?”
魏远山一愣,想了想才解释道:“不,大祭司的选拔很特殊,既不是科举举荐,也不是世袭罔替,而是由上一代大祭司收些小徒弟,等到小徒弟们及冠后,大祭司在选出最优秀的一位,被选中的,就是下一代大祭司。
当然也可以只收一个徒弟,比如庆荣,就是上代大祭司唯一的徒弟。”
“师徒?”楚意很是惊讶,“为何要这么选?”
萧晏眯起眸子,好像想起了什么。
“晋国第一代大祭司,是晋国太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他与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时候,五个儿子全部战死,两个女儿也落入敌手自尽,等晋国建立后,他已经年迈,只留下一个徒弟当做自己的后代。”他淡淡地说。
魏远山很是惊讶,感慨道:“没想到阿晏你居然对晋国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是如黛以前告诉你的?她……她心里终究还是有晋国的。”
萧晏垂下眸,没忍心告诉魏远山,魏如黛可从没在自己面前提过晋国半个字。
他只是感觉,前世自己应该和楚意一样问过魏远山这些问题,所以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初代大祭司没有后代,也没有宗族旁系,太祖于是让他的徒弟继承他的官位,还将公主嫁给了那个徒弟,后来,就有了这公主要嫁给大祭司的规定。”
楚意道:“你们晋国皇族传承了百年,大祭司一脉也传承了百年,他们是优胜劣汰,没有血缘关系,又知道许多秘密,说不定比你们皇族更聪明。”
魏远山脸色一沉:“你说得对,毕竟老三就是个废物,庆荣却能够骗到我。”
“所以大舅,你不觉得我们这一路都太顺利了吗?庆荣和你的三皇弟,真的那么傻,乖乖在城内等你回来,把他们推翻?”
萧晏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或许,他们是想开城门让我们进去,然后瓮中捉鳖。”
楚意摇头:“绛城内藏不了那么多人,如今勤王之师近十万,他们想将我们放进去,是自寻死路,我是觉得他们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在今晚,或者在明天大军进城后偷袭营帐,到时候,我留在营帐会更危险!”
魏远山不禁点头:“小公主说的十分有道理,不愧是你们羽林军的参军。”
他想了想,道:“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今晚我派一队精锐,提前埋伏在营帐外,防止他们袭营,明日我和阿晏带兵进城后,也会留下足够的将士,保证营帐和你的安全。”
谁让他兵多呢,哪怕是分散开来,都超过城内的禁军和守城军。
楚意听到他的安排,顿时沮丧起来。
“明日,阿意与我一起进城吧,她的安全,我来负责。”萧晏忽然说道,摸了摸楚意的头发。
楚意立即点头,双眸亮晶晶的:“好!”
魏远山:“什么?”
楚意已经快速安排道:“我跟萧晏一起去大祭司府救含烟公主,羽林军身份特殊,不会进城,我让他们在营地附近埋伏,防止敌军袭营。”
他能说什么呢?羽林军是燕国的军队,楚意并没有让他们进绛城,她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他也只能同意。
魏远山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所以小公主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其实……就是不想留在营地?”
萧晏微不可察地点头。
每次楚意口若悬河说得很有道理的时候,必然有自己的目的。
楚意道:“我不是不想留在营地,我是不想和萧晏分开。”
魏远山转头就走:“……告辞。”
夜里,绛城并无动静。
天还未亮,昏暗的夜色里,巨大沉重的城门被从内缓缓打开,发出“嗡”的声响。
近十万黑压压的将士,已经于城门外集合,不知为何,城内的守军或许是睡的太熟,居然没人发现。
身穿金色战甲,玉龙披风的魏远山策马立在将士最前面,眼神锐利无比。
替他打开城门的,是一名身披战甲,头发花白的老将军。
老将军身后,跟着无数举着火把的百姓,掺杂着守城的将领。
萧晏骑着霞影在魏远山身后,楚意则假扮成他的亲兵,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两人周围,更是有四月和一队普通晋国士兵打扮的控鹤司之人,保证公主的安全。
“岳父大人,怎么是您!”魏远山连忙下马,将老将军搀扶起来,很是尊敬。
老将军打量着他,眼中泪光闪烁:“此事交给其他人,老夫不放心。大殿下安然无恙,太好了,晋国的百姓们,早已等您回来,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