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过些了,祖母想起被把给船老板的二姑次儿。想去找二姑次儿回来。祖母将二姑次儿把给船老板时说过,日子好过了就接她回来。不管当时祖母是骗二姑好让她上船老板的船,还是真的承诺,祖母彼时去寻二姑次儿确实认真的。
择个晴好的天,祖母与大姑带着干粮,背着包裹,一起沿江去寻二姑。不晓得船老大的船沿江漂到哪里去了?祖母还记得船老板说过自己是湖北江西交界的老江西人,也算半个湖北人。船老大恐怕回了老家。老江西沿江定能找到。
大姑两次被祖母卖做童养媳,心里对祖母的狠心很有感触。亏得祖母日子好过了,还想得起她送人的二姑次儿。
祖母与大姑跋山涉水,踏破了草鞋,吃完了干粮,不知行走了多少里路,到过多少座村庄,沿江一路,千辛万苦地打听,寻找,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寻到船老大的老家老江西的某个村落。
船老大一家早不打鱼,确实回老家江西了。家住三间土墙屋,屋子前后左右土地还算宽阔,收拾得也干净,菜园里栽了白菜,萝卜,屋前的禾场里,小鸟麻雀独步,寻虫子吃!屋旁有猪栏,栏里喂着两头小猪,小猪见到他们抬头望,一幅憨厚的模样。阳光洒照的那一户人家,静悄悄的,大门虚掩,好一幅岁月无争,与世安好!看样子,船老大一家日子过得不错。二姑次儿应该也过得不错。
祖母与大姑不仅加快脚步,喜笑颜开地走到船老大的大门口,只见大门前的竹竿上晾晒着的衣服里面,却没有年轻女子的衣服。
二姑次儿过得怎样?算算,二姑次儿十三了,正值豆蔻年华,咋地不见豆蔻年华女子衣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祖母心头。母女一别八年,五岁把给船老大的二姑次儿,如今到底过得怎样?实说祖母与大姑心情激切异常,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望了望屋子四周洒照的阳光,用尽力气,敲响了船老板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短暂的一分钟似乎一千年。
吱嘎一声,虚掩的大门被打开。船老大一脸惊诧,望着祖母与大姑,对着里屋哭喊:“次儿她妈,快出来,看谁来了?”
祖母与大姑一听,船老大叫二姑在家时的小名次儿,还以为次儿会同船老大的老婆一起出来。不想,船老大的老婆一脸疲惫,从里屋出来,面对祖母,却哭起来!船老大也不停地流泪。哭了半天,也不见二姑次儿出来,也听不见他们两说到二姑次儿!
大姑急了,忙问船老大:“您两老先别哭,倒说说我妹子次儿如今的下落?”
船老大这才哭着说,二姑次儿前不久去世了,出夫子病死的。
那个时期,出夫子没得治。抵抗能力强的就挺过来,抵抗能力差的就死路一条。二姑次儿出了两个月夫子,身体非常虚弱。某日出了太阳,想出来晒太阳,船老大的老婆不让,怕二姑次儿侵风了,夫子更不得好。可二姑关在屋里实在太久,渴望阳光。船老大两口子执拗不过,就让二姑次儿出来晒了会太阳。
不想,二姑次儿被阳光一晒,生命力就活跃起来,想吃西红柿。冬九腊月,哪有西红柿吃。城市的菜场倒有得卖,只是船老大两口子渔民出生,何以有这份细心与谋心!就是有船也不是说靠岸就靠岸。真是想吃的东西稀奇古怪!一个不肯去买,一个硬要吃。由此,二姑次儿与船老大的老婆发生了点争吵,船老大的老婆正在纳鞋,顺手用手里的鞋帮,朝二姑的头上敲了下,没料,二姑竟应声倒下,没有再起来,被敲死了。
船老大的老婆哭得伤心欲绝,责备自己不该用鞋帮敲她,后悔自己大该上街给次儿买西红柿吃。要不,次儿不会那么快死,他们也不会落个没有儿女养老送终的孤老下场。收养的女儿从五岁拉扯到今,见大,却死了!呜呜呜!
得知二姑次儿死了的消息,祖母犹如五雷轰顶!伤心欲绝地哭喊:“我的次儿次儿,姆妈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呢,是说叫你好生跟着船老大活着,为母有能力就来接你回家,你干嘛着急走,不等为母的来接你呢……呜呜呜,我的次儿啊次儿……祖母哭昏在船老大家门口!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就是心如刀绞,千刀万剐又怎样!
手头的钱用完了,几十天的寻访跋涉,早将祖母与大姑的体力耗尽。本想找到二姑次儿在船老大家歇歇,这不二姑次儿早逝了,都不在此处,留下还有何意义,徒增感伤痛楚。无奈,大姑搀扶祖母,又高一脚低一脚地乞讨回家!祖母走时,船老大还拿出二十块钱给祖母,祖母高低不肯要。因为在祖母心中拿了这个钱,无疑是将二姑次儿再卖了一次,以后来寻就更难。
回家后,祖母大病一场,整个人瘦得脱了臼!做梦都叫着二姑次儿的名字,次儿我的次儿,你在哪里,为母的对不住你,为母的不该把你送人呢,为母的若知你会一样早死,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呜呜呜……
祖母从得知二姑次儿去世的消息,就变得神神叨叨,头脑不大清晰。一想起二姑次儿,无不神神叨叨的。没人听清她在神神叨叨啥!这乃是祖母心中永久的伤痛,不可愈合。
后来,祖母心病好些了,就自我安慰地说:“不怪船老大,只怪我们母女情薄缘浅,也怪次儿没福分,那么好的家庭,不愁吃穿,怎地要得那种病?怎地就想吃西红柿,大冬天的哪有西红柿吃,怪不得船老大两口子!”
然后立马接着说:“才不是,一定是船老大在撒谎,我的次儿才不会那么早死,赶明儿有精力与时间,我还要去寻船老大要人。长儿,长儿,我的长儿,做娘的要不得,当初就该听你的不将次儿送人呢,你看船老大家像是死了孩子的人家么?我看怎么也不像?”
祖母一叫呼就拉住大姑的手:“长儿我的儿,你说你妹子次儿哪里去了啊?定是船老大在撒谎,你妹子次儿多精神活泼的,吃得那样多,长得那样快,你们姊妹中最高最漂亮的一个,怎会出夫子死掉?还一鞋帮就敲死了?你信吗,我的长儿,我死也不信。”
大姑也不信二姑次儿死了。看情形,船老大夫妇过得还好,虽哭得伤心伤意,可总觉得不是真心。定是船老大夫妇撒了谎。可二姑次儿并不在家里,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去哪里了呢?
大姑跟祖母承诺,往后有时间与精力一定陪祖母再去寻二姑次儿。两母女就二姑次儿一提起来就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耳边还响着二姑次儿被把给船老大时悲伤孤苦的求助声:“姆妈,姆妈,我不喝那么多稀粥了呢,我跟你们去给丁地主家干活,不要把我送人呢,不要不要我呢?大姐大姐,你跟姆妈求情,不要姆妈把我卖给别人呢,我不上船,不上船,不上船……呜呜呜……”
二姑次儿抱着河边的一颗树,使劲地哭喊求助,可没人救她。就此离开了生养她的村庄,离开了她的亲人,她的姆妈。
冬天的太阳出得多好,洒在异村的树木上却无限苍凉,本以为寻到二姑次儿是多么开心的事,原以为人间会有某处奇迹在,二姑长大了,如花似玉,嫁了个如意郎君,还有了子女,与我一般大。我亦可像到大姑家小姑家那样去二姑家玩,多好!可人间并没有奇迹在,二姑的命运并没有因换了人家而好转,还是夭折了。
二姑次儿当初卖身的价钱,不过一升半斗米。一家人喝稀粥只够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