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巫丹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巫丹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燕青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
燕青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连洲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连洲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连洲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
想到这儿,燕青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巫丹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
姚连洲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迷踪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闫胜也可能看得出来。燕青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连洲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下毒一事向巫丹派透露……
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巫丹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燕青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燕青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连洲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燕青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众人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燕青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巫丹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燕青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呼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燕青。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燕青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巫丹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燕青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燕青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
燕青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连洲和范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燕青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燕青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燕青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
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了解我们巫丹派。不如你把巫丹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
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
“一、凡我巫丹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巫丹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这“巫丹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仿佛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荡。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巫丹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
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燕青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巫丹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
燕青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
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形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闫胜和佟晶跟姚连洲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范宗回来助拳,闫胜隐隐被前后两个巫丹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闫胜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连洲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布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范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连洲颓坐在闫胜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闫胜狠下杀手,范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范宗想起,先前闫胜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范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占着优势,闫胜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幸免占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冥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剑”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佟晶跟前。
佟晶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范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连洲虽被毒药折磨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但看见这个如此有趣的少女剑侠,还是忍不住微笑。
范宗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闫胜,然后向掌门说:“我听那些家伙的谈话,这小子是青冥派的。”
姚连洲微一点头:“我看得出。”
范宗盯着闫胜的眼睛说:“青冥派弟子,果然比较有种。”
闫胜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不单不觉得是赞美,反倒以为是讽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灭了青冥派的巫丹派弟子。
他不知道,范宗这话并非讽刺他,而是出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