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颖话一出口,一众女奴的目光都投向九谣,有恶意的,无恶意的,略带紧张的,含杂了其它意味的。
在毫无生气的生活中,不涉及自身安危的前提下,这些过得腻味的少女们很乐意看诸如此类的热闹的。
“她这话可属实?”这句自然是问所有人的。
随即便有人答道:“九谣她……昨夜确是晚回来了。”
九谣心知躲不了,她去地牢这事,司衣司中也只有给她安排差事的吴姑姑知晓,他人并不知情,她只能上前,缓缓瞥了一眼徐颖,后者却笑得一脸无害,不过――这事就算不是她干的,也绝对和她脱不了关系吧。
“回张妈妈,奴婢昨夜有事办,这才晚回来的。”九谣微微屈膝,声音之中,听不出一丝慌张,若是换作别的小丫头,想来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这可不是她不怕死,而是因为她有把握证明自己的清白。
没做就是没做,她不相信百口莫辩。
吴姑姑派她去地牢前强调过不得让其他人知道,想来不是故意难她,必然有一定的理由,她自是不能直接说出,所以,在其他人看来,她这话说出来根本没什么作用,果不其然,张妈妈像是没听见一般,恶狠狠道:
“呵,亏得吴姑姑这么重视你,老实交代,大半夜不回房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告诉你,若你敢胡言,别指望我会看在吴姑姑的面子上饶了你!织金,未希。”
闻令,张妈妈身后的两个大丫鬟就扣住了九谣的双臂,似乎是怕她逃跑一般,谁知九谣却忽然一笑,开口道:“张妈妈,太后寿辰是大事,方才您也说了,放在染房的吉服出了问题,自然是整个染房的罪过,我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能平安度过一生便知足了,太后的吉服如此珍贵,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将它毁掉呢?难道还是想拉着整个染房的人去死不成?”
张妈妈皱了皱眉:“谁知你是不是蛇蝎心肠,想着自己过不好一死了之,还要带着别人陪葬!”
九谣撇撇唇,语气里含了几分委屈:“众人都知我得吴姑姑重用,奴婢说句不敬的……恐怕妈妈您过得也未必如我这般舒心吧,更何况我还有七公主的帮扶……”
这倒没错,其实九谣五岁刚进宫时,自然是不能干什么活的,于是就被安排到七公主宫里,算作是七公主的玩伴,后来等她到了染房,七公主几乎每月都会来染房寻九谣几次。
这话出口,张妈妈示意织金未希住手,很显然,九谣说的是对的,她也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九谣。
正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阵掌声,众人目光转移,便看到了刚进门的吴管事,便纷纷行礼:“吴姑姑好!”
吴管事径自上前坐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目光直直看向九谣道:“说的不错,九谣,这事你如何看,继续说。”
九谣刚来染坊争议很多,有人骂她,也有人想借着巴结她而攀上七公主,但谁都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干活那么卖力,处事又向来不得罪人,久而久之,便得了吴管事青睐。
吴姑姑一向看重她,眼下吴姑姑亲自到来,九谣也安心多了,当下微微一笑开口:“姑姑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小便在这种是非之地长大,九谣幸得姑姑照拂,谋得一份好差事,可这样却不免招某些人眼红,这一眼红,自然又会想法子来害我。”说罢还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徐颖。
“那你倒是说说,是谁的心思,这般歹毒?”吴姑姑满意地点点头,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说。
“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奴婢自认为并没有得罪任何人,况且,昨日从下午到晚上,奴婢都不在染房,若是有人存心害我,岂不是很容易了?”九谣自信满满,分析得有理有据,当下使吴管事和张妈妈一众人都刮目相看。
“可……吴管事,这吉服……”张妈妈在此时开口,吴管事知她想说什么,随即道:
“时间尚够,吉服被裁破尚且不必担心,司衣司那边不过七八日便可重新织好,而我们,顶多不过多做几个时辰罢了,只要染料足够便可赶制出来,至于那‘凶手’,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待真相查明,自会告知大家。”接着,她的目光转向九谣,“九谣,重制染料之事便交给你了。”
“是。”九谣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吴管事此话,顿时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结局对这些小丫头来说,也许是最好的了,或许这几天她们将会较往日更辛苦,却能使他们感受到,在这个小小的染房里,公正犹在。
在这个小插曲过后,大家都很快回归了自己的岗位,九谣也回到自己平日制染料的院子里。
一口巨大的染缸很快被移来摆放在院子中间,染缸里是半缸绿色的染料,只不过那绿色却并不纯净,只是发黑的墨绿色,但绿色的染料向来难得,材料也分外稀少,可太后偏偏喜欢绿色,此次太后大寿,指明要用绿色的吉服,如今这制绿色染料的重任,便交给了九谣。
由于染缸对九谣来说实在太高了,她只能站在小凳子上,用木棒费力地搅拌着粘稠的染料。
很快便到了傍晚,九谣并没有忘记与司空宸的约定,她匆匆取了食盒,还“以权谋私”,和后厨的掌事打了招呼,从一旁拿了几个馒头和几块桂花糕,一股脑通通塞进食盒,便飞快向那个破院子跑去。
下了地牢,还没进牢门,九谣就听到了司空宸戏谑的声音:“小丫头今日来得这般早,是怕我跑了不成?”
一听这话,九谣暗想,他怕是想跑也跑不成吧?竟然还同她打趣。
取出钥匙打开牢门,九谣冲他吐了吐舌头,将饭菜取出,自顾自地絮叨:“你便知足罢,我早来些,还能多陪陪你,你一人待在这里也不觉得无聊么?”
九谣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司空宸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只听到他说:“你是何时来到这个地方的?”
“嗯……三年前吧……那时我才五岁,我娘病逝了,家里穷得厉害,我爹就把我卖进了宫里。”九谣思索片刻说道,她讲这些话语气平淡,心中没什么波澜,在九谣的记忆中,家里只有娘一个人疼她,父亲和其他兄弟姐妹,对她都是动辄打骂,后来更是将她给卖了,她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情,可想到娘亲,她还是不免失落……
谁知司空宸却忽地冷笑一声。
“三年前啊……好巧……”
“嗯?什么……好巧?”九谣看向司空宸,他似乎在沉思着,嘴角微微翘起,带着莫名的嘲意,登时,九谣觉得周围的温度似乎忽然降低了,让人脊背发寒,九谣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你怎么了?”
听到九谣的声音,司空宸才怔了一下,抬起头,脸上表情意味不明,似乎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语气竟有点满不在乎:“吓到你了吧,没什么,只不过,我也是三年前来到这里的。”
三年前……这个少年也才只有九岁左右!这几乎叫人难以理解,究竟是什么过错,会将一个九岁的孩子囚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整整三年?!
九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空宸,难怪……他的衣服小了许多,难怪……他会说自己习惯了难以下咽的食物和刺骨的寒冷,原来他和她一样,在最需要疼爱的年纪,失去了自由。
只不过,她失去的仅仅是支配生活的自由,而他失去的,是真正的自由。
气氛变得冷凝,司空宸沉默着,九谣也沉默着,她将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最后,拿出了先前偷偷带来的馒头和精致的糕点。
“宸哥哥……我帮你带了点心……”九谣把桂花糕放在司空宸面前,一边脱下自已穿在身上的棉衣,披在他的身上,“对不起……我不知道……”
泪滴顺着小姑娘的脸颊滑下,九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只是低声啜泣着。
她忽然觉得之前对面前这个少年的惧意都烟消云散了,那锁链锁着的不是什么恶魔,是和她一样,不得自由的可怜灵魂而已。
瞬间而来的暖意让司空宸愣了一下,瞧着面前的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司空宸颇感无奈,他伸手无所适从地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揉了揉九谣的头发,帮她拭了泪水:“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吃完饭还要教你写字呢。”
听了这话,九谣揉揉发红的眼睛,抓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司空宸面前:“宸哥哥,你多吃一点……”
司空宸叹了口气,伸手将九谣的手执起,微微歪头,咬在了桂花糕上。九谣愣了一下……她仿佛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到了司空宸的唇瓣。
软软的,凉凉的……
“好吃吗?”看着司空宸吃完了整块桂花糕,九谣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嗯。”淡淡应了一声,司空宸将九谣先前披在自己身上的棉衣取下,又十分贴心地给面前的小丫头穿上,连纽扣也都扣得整整齐齐,“这里面冷。”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眼中仿佛溢满了温柔。
于他而言,这个突然间闯入他生活的小丫头或许算得上是上天对他的安慰吧……
天色越来越晚,从墙上那一方小小的窗间照入的光少之又少,就借着那盏昏黄的小灯笼,司空宸开始教九谣识字写字,从最基础的开始,灌入满分的耐心,一点一点的仔细讲解。
而九谣呢,全神贯注,认真听着每句话,一边还自己练习。
就在这个阴暗逼仄的地牢里,这两个各自怀揣希望的孩子,不畏严寒苦痛,向往着各自光的彼岸。
他们不会为以后的生活而担心,毕竟,今朝有酒今朝醉。
不知不觉间,已经度过了半个月,距离太后寿辰不足半月,染房的工作越来越紧,那个所谓的裁破吉服的“凶手”也被找了出来,是一个平时胆怯内向的女孩子,九谣对她有些印象,这女孩相貌平平,没少被其他人欺负,这次据说是因为不堪忍受欺凌,才下手裁了吉服想要拉着染坊众人蹚浑水,被查到之后当场撞墙自尽了。
自然,这个女孩究竟是不是真的凶手已经不重要了,人们要的,不过是一个交代。
九谣还是和以往一样,早晨起来开始制染料,眼瞧着天越来越冷,虽说染缸已经都移到了室内,但还需要时常搅拌以免冻住。
下午,九谣往往是在工作结束后去陪陪得病的染房婢女星诺,她可是这个染房里,给予九谣最多信心和鼓励的人,所以她一有空便会去陪星诺说会儿话,顺便练习写字。
每个晚上,九谣都会准时去找司空宸,这段时间她已经学会了很多,每次去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地拿一些糕点给司空宸。
自进了司衣司后,九谣从没有像如今这么开心过,日子虽苦,却格外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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