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公鬼看着马鸣和子恒。马鸣默默地做了个“怪我多嘴”的表情。
师左次对一个仆人轻声吩咐几句。其他仆人清理餐桌时,那个人离开了一会,带着一个小罐子和三个水烟筒分别递给孔阳、巫咸、师左次大人。“是锡城的烟丝,”三个人填烟叶的时候,海门通节度使说道,“这里很难买到的哦,不过,物有所值。”
巫咸三人满意地吸着烟筒时,师左次看着巫咸问道:“你似乎有烦恼,建造者。我希望不是对隐者之乡的思念造成的。敢问你离开隐者之乡多久了?”
“不是想家,我离开隐者之乡没有那么久。”巫咸耸耸肩,他用烟锅做了个手势,烟锅里升起的紫灰烟雾在桌子上方画了一个螺旋。“我本来期望——希望——这里的昆仑墟还在,至少还有某些乘虚不坠谷的遗迹。”
“那么你难怪要失望了,”师左次喃喃说道,“巫咸,巫盼之子,黑水修罗战争只留下了传说,以及依靠记忆重建的人们。他们无法复制建造者的杰作,我也无法。你们一族创造的那些复杂精细的曲线和图案超出普通工匠眼手的能力。也许,我们只想避免可怜的模仿结果,避免它不停地提醒我们失去的一切。在这些简约的线条之中,有另一种美。众石之中唯一的花朵在粗糙石头的衬托之下尤显珍贵。我们努力避免过多地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那样的压力,即使最坚强的心灵也无法承受。”
“繁华尽,残梦一场;旧人语,最断人肠。”孔阳轻声背诵,“蓦然回首处,萧瑟风雨苍茫;谁人解,心结已成殇。”
“是的,”师左次说道,“是的。对我来说,这句话代表了这一切。”两个汉子会意地互相点头。
孔阳的口里说出诗句?这个人真像一个洋葱,每一次令公鬼以为自己对他有所了解时,又会发现底下隐藏着另一层。巫咸缓缓点头:“也许,我也太过执着于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了。可是,昆仑墟是多么美啊。”不过,他现在似乎带着新的眼光打量这个简单的房间,而且忽然发现这里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邓禹出现了,他对师左次大人作了一个揖。“打扰您了,大人,但是您说过您要知道所有异常的事情,不论它有多小。”
“是的。什么事?”
“只是件小事,大人。一个陌生人试图进城。他不是定阳人。从口音判断,是个候马人。至少,口音听起来是的。南门的守卫正打算盘问他时,他就跑了。守卫看见他跑进了森林,可是没有多久以后,发现他居然在攀爬城墙。”
“这可不是小事!”师左次唰地站起来,座下椅子被猛地推后发出刮擦声,“简直玩忽职守!那些高塔上的守卫怎会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被人悄悄潜到墙脚下。你居然还说这是小事?”
“那人是个疯子,大人。”邓禹的语气带着敬畏,“老天庇护疯子。也许是老天阻碍了守卫的双眼,让他到达城墙。一个可怜的疯子当然不会造成伤害的。”
“把他带到堡垒来了吗?很好。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现在。”邓禹施礼离开。师左次对纯熙夫人说道:“请您原谅,夫人,不过我必须处理此事。也许他只是一个精神被浑酒蒙蔽的可怜醉鬼,可是……两天前,五个我们自己的人被发现在夜里企图锯断一扇马门的铰链。事情虽小,却足以把黑水修罗放进城来。”他厌恶地皱起眉,“尽管我讨厌相信任何定阳人是妖魔邪祟,但是我想,他们也许真的是与脏东西为伍。在卫兵来得及带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被百姓撕成了碎片,所以我永远无法知道了。如果定阳人可能与妖物同伙,那么这些日子我必须对外地人格外小心。如果您希望离开,我派人送您到房间去。”
“妖魔邪祟没有地域和血统之分,”纯熙夫人说道,“不论在哪里,都有他们的存在。至于我,我对这个人也很有兴趣。风月宝鉴正在编织宿命之网,师左次大人,不过这天网的最终形状尚未定型。它也许牵涉整个天下,也许会散开让太古神镜重新开始编织。在这个时刻,即使小事也可能改变宿命之网的因果关联。此刻,我对于异常的小事都很警惕。”
师左次瞥了瞥湘儿和半夏。“如您所愿,鬼子母。”
邓禹回来了,带着两个手持长戟的守卫,押着一个像在泥坑里滚了三滚的破布袋一般的汉子。汉子脸上、凌乱的长发以及胡须上的污垢足有几层厚,他驼着背挪进房间,凹陷的眼睛惊惶四顾,身上发出恶臭的气味。
令公鬼专注地前倾身体,试图透过一堆污垢看清那人。
“各位老爷为什么抓小的,”脏汉子哀鸣,“小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穷鬼,被老天遗弃,只想寻找一个躲避寒风的安身之所,不至于被冻死罢了。”
“真奇怪,到边塞来寻找——”师左次刚刚开口,就被马鸣打断了。
“是那个小贩!”
“是罗汉果。”子恒点头同意。
“乞丐,”令公鬼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罗汉果的眼中突然燃起怨恨,压得他向后靠去,“他就是那个在原寿打听我们的人。一定是。”
“这么说,这的确与您有关了,纯熙夫人。”师左次缓缓说道。
纯熙夫人点点头:“恐怕,真是如此。”
“我也不想这样的,”罗汉果开始哭泣,大滴泪珠在他脸上的污垢里划出小溪,但仍然冲不掉最底层的脏物。“他逼我!他和他那双燃烧的眼睛。”令公鬼打了个哆嗦。马鸣的手伸到了曳撒下,不用问肯定又是抓着那把历下城的匕首。“他逼我做他的猎狗!他的猎狗,不停地追赶狩猎,永远不能休息。只是他的猎狗而已,即使他已经把我丢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