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墙之后,令公鬼在卫所里四处游荡。他不在乎自己走到了哪里,只要是个没人想到他会在的地方就行。不能是他房间的附近,也不能靠近任何马厩、或者任何城门。明承也许会向周翰告之,他曾经试图离开和任何园子。
令公鬼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远离任何鬼子母们。甚至包括纯熙夫人。她知道他的事,除此以外,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至少到眼下为止,没有。就令公鬼所知,没有。如果她改变了主意又如何?也许就是她把丹景请到这里来的。
有一会儿,他斜靠在回廊的墙边,心中只有失落,肩膀下的石头是那么坚硬。他茫然地盯着远方,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一幕:被封禁。真的那么糟糕吗?那样可以结束一切。真的结束吗?
令公鬼闭上双眼,却仍然能看到自己,像一只兔子蜷成一团,无路可逃,四周的鬼子母们就像大虫渠鸟一般向他逼来。那些被封禁的汉子,几乎总是不用多久就会死去。他们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对于谢铁嘴的话他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得无法面对这个下场。
令公鬼抖了抖身子,沿着回廊匆匆离去。何必呆在同一个地方直到被人发现。说起来,他们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自己呢?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羊圈里的羊。还要多久?他摸了摸身边宝剑的剑鞘。不,自己可不是羊。不是鬼子母们或者任何人的羊。令公鬼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他下定了决心。
人们开始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丹景玉座和她的同伴将会在大礼堂进行晚宴,一阵喧闹和锅盆交击的声音充斥着距离它最近的灶房。厨子、帮工和侍者们全都忙得跑个不停;烤肉师父在它们的柳条轮子上小跑着转动串在烤叉上的烤肉。令公鬼快步穿过热气和水汽,穿过香料和做饭的味道。没有人看他第二眼,他们全都太忙了。
后回廊是仆人居住的小房间,这里乱得就像一个被踢翻的佐料铺。汉子和女人疾步奔跑前去穿上他们最好的直裰,娃子们都在角落里玩耍以免挡路。男孩挥舞桃木剑,女孩摆弄雕刻娃娃,有些女孩宣称自己的娃娃是丹景玉座。
多数房门都大开,门口只用珠帘挡着。通常,这意味着住在房里的人欢迎访客,但今天这只意味着房间主人太忙了。就连那些朝他施礼的人也几乎是边施礼边跑。
令公鬼想,当这些人出去伺候别人时,其中一些人会否听说卫所里正在搜寻他,然后报告说见过他?告诉一个鬼子母,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令公鬼经过那些的眼睛忽然像是在秘密地打量他,在他的背后估量着、考虑着。就连娃娃们,在他的心目中也目光凌厉。令公鬼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他肯定这是幻觉,这必须是幻觉,但是,他离开仆人的住处后,还是觉得自己逃脱了一个可能合上的陷阱。
卫所中有些地方空无一人,平常在这些地方做活的人因为突然到来的假日而放假了。兵器锻造场里所有的炉火都熄灭了,铁砧静悄悄的。寂静。冰冷。没有生气。然而不知怎地,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令公鬼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猛地回转身去。没有人。只有四四方方的大工具箱和装满油的淬火桶。他的颈后汗毛倒竖,他又猛转了一次身。铁锤和钳子好好地挂在墙上。
他愤怒地在诺大的锻造场里四处张望。没有人。令公鬼对自己说,只是自己的幻觉。那怪风,加上丹景,足以令自己产生幻觉的了。
走出外面,在兵器场的院子里,一阵风卷起来包围了他一会儿。令公鬼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以为它又想困住自己。好一会儿,他又闻到了那种微弱的腐朽味,还听到身后有人奸笑。只是一会儿。可令公鬼还是吓坏了,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警惕地四处观察。院子铺着粗糙的石板,只有他一个人。
他对自己说:姥姥的。这只是你的幻觉!不论怎样,他还是撒腿就跑,只觉得身后又传来了笑声,这次没有风。
在木场院子里,那种存在感,那种有某人藏在那里的感觉又回来了。在屋檐下那些劈好后堆得高高的木柴附近像是有眼睛在看令公鬼;院子另一边已经风干好,准备明天木匠店开门后送过去的木板和木料堆。那里有目光在扫视他,他拒绝四处张望,拒绝去思考一对眼睛如何能从一个地方如此迅速地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如何能穿过开放的院子从木柴棚跑到木材棚而没有任何他能看见的动作。
令公鬼敢肯定,那是一双眼睛。幻觉。也许自己已经开始发疯了。这么想让他打了个颤抖。现在不行。这可真是活见鬼,请不要是现在。他僵直地挺着背,大步穿过木场,身后跟着那隐形的监视者。
再往前,沿着一条只点着几支火把的深长回廊,有一排杂物间,里面堆满装着干豌豆或者豆子的袋子,砌满板条架放着皱巴巴的芜箐和甜菜,又或者堆放着一桶桶紫米酒、腌牛肉和醪糟。
那双眼睛一直都在,有时候跟着他,有时候在前面等着他。一直以来,他都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只能听到自己打开或者关上门的吱呀声,但那双眼睛总是在那里。
令公鬼不禁想:这可真是活见鬼,我真的要发疯了。
然后,他打开了另一扇杂物间的门,里面飘出百姓的声音,是百姓的笑声,他松了一口气。这里不会有隐形的眼睛。他走了进去。
半个房间都被装着谷物的麻袋堆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半则有一些汉子围成了一个半圆,面向着一堵空墙跪着。他们全都穿着皮革上衣,留着仆人的碗式发型。没有武士的顶髻,没有穿直裰。没有人会意外地暴露他。如果是故意的又怎办?透过他们低沉的议论,传来了骰子的滚动声,有人为这一掷的结果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巫咸正看着他们丢骰子,用一只比男子拇指还粗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脑壳几乎碰到将近两班高的屋椽。丢骰子的汉子们都不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