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历三十九年,渝州云城。
渝州的最西边有一座孤岛,常年被海上云雾笼罩,不知其踪,偶尔有好事之徒出海寻觅,却每每无功而返,笑称为海市蜃楼。
但渝州人民都知道,的确有一座孤岛漂在海上,百姓唤此岛为云城,就因为生在那里的人,活在云里,神秘莫测,偶尔踏上渝州,都是仙人之姿,行普济众生之事。
云城上只有一户人家,但弟子众多,深居简出,偶尔会从海上飘来阵阵琴音,沁人心脾,如痴如醉。如今当下盛世太平,琴瑟声中漫漫都是高山流水之声,一片祥和。
这就是云城李家。
一白头老者坐在一座小亭之中闭目养神,旁边的藤条拐杖看上去就用了很久。
“老爹!”老头听到身后有人呼唤,便转过头去,脸另一边露出深深的伤痕,不可怖,但也触目惊心。
“二虎呀,今天放堂得真早呀。”老头咧开嘴笑着,满口牙没剩多少颗,剩下的感觉也岌岌可危。
“我溜出来的,”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蹦跳着跑进亭子,拿过老头旁边的拐杖,“我对音律真的没什么兴趣唉,听得只打瞌睡。”
老头抢过拐杖,装作用力地去敲男孩的屁股,“被你师傅发现了你又要挨打了,我先打过再说罢!”
“别!老爹手下留情!”男孩捂着屁股乱窜,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烤鸭,“看我带来什么好东西!嘿嘿!快趁热吃!”
“这还差不多!”老头抓过烤鸭,大快朵颐,“这鸭子的腿呢!”
男孩跑出亭子,做了一个鬼脸,“当然被我吃了呗!”
老头便是当年的关一川,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调皮地跑远,不由衷心地感谢当时李家的出手相助,思绪也跟着飘回十四年前那一夜
关一川睁开双眼的时候,浑身刺骨一般疼痛,第一个反应就是双手在两边乱摸,我的孩子呢?
他急出满身汗,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躺在一张素雅的床榻上。一翻身,直接滚下床榻,已经骨折的右腿磕在床沿,疼痛又让关一川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婴孩在他枕边睡得很沉,关一川一把抱过,顾不上力道,将婴孩用力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我们活下来了太好了娃子你没事”
关一川哭着哭着开始更咽,“大飞,三虎子啊嗷嗷嗷!”
“哭够了吗?”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关一川吓得一激灵,把婴孩藏在被窝里,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水色的女人,一只手支在旁边桌上,另一只手有点不耐烦地在跷着腿的膝盖上敲击着,仿佛是在拨弦?
关一川看对方没有恶意,这才定下心,把孩子从被窝里抱出来,“敢问阁下是?”
女人长得很俊俏,却有一双星目月眉,给人感觉不容亲近的那种类型。修长的手指从膝盖上放了下来,端起旁边的一壶春茶,单手端给了关一川。
“李羽。”
关一川接过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不凉不烫刚好。但下面李羽说的一句话,却让关一川差点惊掉了杯子。
“孩子,快死了。”
关一川慌忙低头看了一眼婴孩,呼吸似乎有点急促,脸色苍白,额头微微有渗汗。
“冰雪天又不是说笑,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李羽淡淡地说着,一边有点强势地抢过关一川手中的杯子,“这个贵,摔碎了不好。”
关一川慌乱地下床,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作势要跪,但是一条残腿实在无能为力。
“望仙姑救救我儿!”眼泪鼻涕已经糊了一脸,汪一川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个,双手作揖,头深深地埋进手里。
“啧。”李羽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首先我不是仙姑,其次这娃娃已经服了我四哥的纯阳丹,祛除了体内寒气,但是需要一丝生机去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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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做什么!”关一川眼神坚定,抬起头,直直看着李羽。虽然因为牙齿被撞掉几颗说话有点漏风。
李羽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你的命。”
关一川很讨厌李羽的说话方式,最要紧的事情永远放在句尾说,他想都没想,撑着床支起身子,“现在就来吧。”
看关一川回头看着婴孩的眼神很温柔,李羽有点出神,再次把茶杯递给关一川,“不用你死,半条就够。”
关一川在梦里大汗淋漓又瑟瑟发抖,山神庙的一幕幕一次次在眼前重演。
“走!”
“走啊!愣着干吗!
“给你二爷走起来啊!一川!”
“记住!他妈的告诉那孩子!大飞是他干爹!我是他二爷!”
“一川唔快逃”
关一川喊得很大声,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这次睁眼的时候,旁边坐着一个穿赤色衣服的中年男人,“吵死了!”
男人骂骂咧咧,“他醒了,我走了。”
关一川一脸懵逼,捂着一边被扇的微微做疼的脸,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娃没事了吧。”
“睡得可香呢。”男人没有回头,走出门外甩了一句话进来。
关一川挣扎着下了床,床边靠着一个藤木做的崭新的拐杖,走到屏风外,看到一个藤木编的婴儿床,小脸粉扑扑的儿子在里面睡得安稳。他就趴在婴儿床边,看得入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关一川知道自己老了很多,毕竟用了半条命给娃子延了生机,这下碰到灵犀,她也认不出我了吧,也罢。
毁了半张脸,牙齿嗑掉差不多,还瘸了一个腿,只要娃子没事,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飞三虎子
你们的干儿子活得好好的!
门外李羽往里面偷瞄,“啧,这男人怎么一会儿哭一会笑,这世间的男子都这样?哎呀!”
旁边的中年男子敲了李羽一个脑瓜崩,“你哥我不是男的?”
男子叫李徵,李家排行老四,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头发张扬地往天上冲着,给他扣个帽子就是典型的怒发冲冠了。
“那家伙是条汉子呀。”李徵继而摸了摸李羽脑袋,“走了交差去!仙姑。”
“我不是仙姑!”李羽跟着后面气鼓鼓地一起走了。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乳名二虎的小娃娃转眼就从东摇西摆学步的婴孩长成了满山乱跑的熊孩子,关一川不止一次拒绝了李家让他们父子搬上山的好意,在云城最旁边盖了一间小草屋,让二虎很小就背着书篓爬上高高的山去李角那念书。而自己拄着拐杖,提前半个时辰就会到半山腰的小亭子里等着二虎下课,风雨无阻。
关一川打听过灵犀的消息,多情楼在那场浩劫中死伤惨重,不只是灵犀,其余三姝都没了消息,这几年江湖上多情楼倒是重建,恢复了昔日的威名。关一川想下山看看,自己找找,但每每看着熟睡着流着口水的二虎,就静下心来,至少在二虎束发前,在这里陪着儿子就好。
毕竟,自己是个残疾,还少了半条命。
二虎五岁那年上山摘果子,被一阵阵朗读声引去,躲在书舍后面,往窗里瞧去,看到一群和自己同龄岁数的小孩在那边拿着书卷摇头晃脑,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但是鬼使神差地听了一个时辰,当时授课的正是李家排行老三的李角,二虎只听书舍木门一响,自己刚想逃窜,眼前一花,只见一位举止优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女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不如进来听?”女子笑起来很是温柔,如同春风拂面,二虎浑身一酥,却把手藏在了身后。
“不不用,”二虎低着头,嘴里支支吾吾,“老爹说,我不能再麻烦李家,毕竟我们受了莫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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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惠。”
“你就是二虎吧。”女子把手伸向二虎的小脑袋,宠溺地揉了揉,“当时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尿床的娃娃。”
“仙女姐姐认识我?”二虎抬起头,不敢相信。
“那是自然,是我妹妹从河边救了你们呀。”女子正是李家排行老三的李角,“我就收你个挂名弟子罢。”
李角牵着二虎的手,领进书舍,在一群孩子好奇的目光下,唤起一个小女孩,“絮云,这是我们的新同砚,以后就坐你边上罢。”
女孩扑闪着好看的眼睛,和李角穿着同样青色的衣衫,站起向二虎盈盈行礼,“我去给你拿书。”
二虎直到放堂都有些迷迷糊糊,自己还真的读起书来了。李角带着二虎下山寻了关一川,说了之后就放心在书舍上念书,关一川激动地差点伏在地上磕头,“太麻烦你们了,犬子承蒙救命之恩,如今又能拜入云城门下,我关一川无以为报。”
李角挥了挥手,“不至于不至于,多一张桌子多副笔墨罢了,不打紧,之后每天巳时上山来罢。”
从此二虎便开始了求学之道,云城李家以琴音入武,主修内力调息,进则以掌法互搏,退则以琴音御敌,没多久李角便发现二虎对音律似乎并不通晓,每每一曲弹毕,其他孩子都可以模仿一二,但是二虎却傻愣愣地呆在那,双手在琴弦上并无动作。在一次放堂后,二虎又一次留到了最后,说是帮着扫地清洁用来充当学资,其实李角早就知道,清扫结束后,二虎会偷偷抱着琴下山,自己在家苦练,翌日一早便第一个来到书舍,将琴摆好,若无其事地等待其他孩子陆续到来。
“今日,我们来考核前几日教的琴曲《阳春初雪》作为这个月的题考,不合格的学生之后也不用留在云城了。”李角在一日刚开堂的时候突然说道,台下一片喧哗,孩子们都对这曲胸有成竹,毕竟是个入门曲目,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困难,但是柳絮云却发现二虎的双手握拳,身子微微颤抖。
“二虎,放轻松,这曲不难”柳絮云知道二虎在紧张什么,毕竟作为同桌,柳絮云是知道二虎每首曲子都弹得磕磕绊绊,错误连篇。
“但是,一旦出错我就要被赶出岛了。”二虎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双眼噙着泪花,咬紧下嘴唇,紧盯着眼前的琴。
柳絮云也没招,自己也教过二虎很多次,但是每次都差强人意,在被李角点名后,自己流畅地弹完,旁边的二虎颤抖地更厉害了。
“二虎。”李角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二虎听来却如同一声炸雷。
“在在”二虎说话都开始结巴,伸出手,在琴弦上停住,小心地瞄了一眼一脸微笑的李角,开始了弹奏。
当然弹了没几个音,就漏洞百出,其他的孩子哄堂大笑,柳絮云却紧张地用小手去握住二虎的手,“别紧张,重新再弹一次,我相信你。”
“嗯”二虎小声地应道,却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二虎颓然地垂下手,等着李角说出那句绝望的话语。
李角走了下来,脚步声在二虎听来越发沉重,柳絮云忽地站起来,握着二虎的手,二虎被握得生疼,却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温暖。
“师傅,二虎他没有偷懒!他手指上全是伤痕!再给他点时间他一定可以!”柳絮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睛里也都是泪花,眼神满是倔强地看着李角。
李角笑着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轻轻地在他们俩头上一拍,将二虎的琴撤下,示意柳絮云将自己的琴给二虎,二虎并没有懂李角是什么用意,瞪大着眼睛看着李角。
“再弹一次。”
二虎惊奇地发现,弹指弄弦之间,自己已经将阳春初雪流畅地弹奏完毕,孩子们都惊讶地看着自己。
“傻孩子,你在第一次将琴搬回去的时候就磕坏了琴弦,当然弹得不伦不类啦。”李角也握紧二虎伤痕累累的小手,二虎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而一旁的柳絮云也是。
二虎边哭边觉得,柳絮云哭的时候,也很可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