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尽力忍着不让手颤抖,说:“他手段之高,算无遗策,又怎么是你我二人可以抗衡的?我日日如坐针毡,既觉得对不起姚妃,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心,帮着他如此设计自己的主子。”
余从忆及往事,认命般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抱着膝盖,说:“我本就是个洒扫的无名之辈,原只盼着这一生能平安离宫,尽孝于父母就好。没想过,伴君如伴虎,连我这样远离了皇上的人都不能幸免。皇上只是随手一指,让我去买药,我就此生再无指望了。天底下,任谁能和他抗衡呢?”
狂风乍起,呼啸着推开了破旧不堪的窗户,狠狠地拍在穆晏清的胸口。
破窗还在吱呀吱呀地呜咽着,穆晏清抬头一看,外面已是黑云压城,像要一点一点吞没了这个破败之地。
“你就是再良心不安,也不要再冒险来见我了,”余从凄怆地看着穆晏清,“他若是知道你我二人见面,就该疑心我们要去高密。我这一生都出不去这里了,而你还有几分姿色,不愁没机会,总不能还与我一样把命搭在这里。”
“什么?”穆晏清心里回想起,那领事太监临走前说的一句“十有八九是竖着出去的”,惊觉为时已晚,“你……你不是快要可以离宫了吗?”
“离宫?”余从难以置信,眼含泪光,说:“我是皇上亲自打发过来的,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出去?这辛者库,进来了是再没机会出去的。除非死了,乱葬岗就是我们的归宿。”
一道惊雷劈开了泼墨般的天空,呼啸的风更肆无忌惮地卷进来,钻过每一个角落宣示主权和侵占。穆晏清却愣在原地,像是丝毫没有听到窗外的任何响动。
原来,这早就是一个为她而设的局,一步步推着她去触了天子的逆鳞。
采莲推门进来,说:“主子,要下大雨了,咱们快走吧。”
穆晏清双腿麻木,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
“皇上心里有姚妃,你是知道的,”余从的声音虚弱无力,“我亲眼看着他为了震慑重臣,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妃子送进冷宫,才知果真帝王家最是残忍无情。可怜姚妃,这么风华绝代的一位娘娘,至今不知。穆晏清,他虽给了你地位,但宫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真情,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对他存有任何心思。”
雷声和风声继续闷闷地哼着,每一声都像这里无处可寻的呜咽和悲鸣,也像角落处的疯子无缘无故的窃笑,一路如影随形。
随着二人踏出辛者库,一个匆匆小跑的身影迈进了养心殿。
穆晏清木讷地游走在长街上,心乱如麻,她为皇帝的心思深沉而感到颤栗,也为今日中计而觉得自责后悔。不对,她不是今天才中计的,也许从她打听到余从就是出宫买药的人开始,她就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局里。
设局之人能有这么精细的功夫和耐心,还能通过杨贵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了消息,除了易桂华也没有旁人了。如今再怎么怪自己自作聪明和急于求成都是无用,皇上是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去辛者库,甚至连鹤顶红和白绫都准备好了。
他这么无情狠辣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一个宫女的欺瞒?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心计有可能被心爱的妃子知道真相?
穆晏清也才顿悟,从她第一次见皇帝开始,这个能轻易被秦佩英勾走了魂的男人,为何一直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从前还以为,是自己姿色平平且刻意躲避,李煜玄又介怀自己诬陷过姚妃,这才一直疏远。
原来不是,剧情全部猜错了。这个演技上乘的人连问她名字,都是在相互做戏,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和这个宫女毫无瓜葛,也为了提醒从前的穆晏清,别把自己当回事。
“主子,主子?”采莲忍不住上前唤着穆晏清,“您到底怎么了?从里面出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一句话都不说,您别吓我呀,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穆晏清停下脚步,紧紧捏着拳头,心想,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一个死,但至少不能再拖累任何一个人了,哪怕是面前这个可爱又忠诚的采莲,还有正在宫里苦苦等她的顾甯川,还有真心待她的秦佩英,对她颇为赏识的皇后……
这时,前方有两个太监正朝穆晏清走来,二人定睛一看,都认得出来,那两个太监的衣着,显然是皇上跟前的人。
来得这么快。
两个小太监神色阴沉,其中一人说:“穆答应,皇上有请。”
良久,穆晏清才艰难吐出一个“好”字,想了想,回头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采莲,说:“还请公公先走,我给宫女交代几句话,让她先回去办事。”
她转身握着采莲的手,心里已经酝酿好一句话:告诉小川和骁嫔,不要来找我。
“皇上的旨意是,不论小主身边有何人,”为首的太监冷冷地飘出一句话,“都要带走。”
黑云在整个午后都笼罩着皇城,预想中的瓢泼大雨总像顷刻而至,又迟迟不来,反让人心神不定,迷离在一场绮丽的晚霞中,以为这场狂风骤雨不会来了。
穆晏清神思恍惚地来到养心殿时,周围已经被夜幕重重笼罩。在路上的静默里,她已经想好,务必要将采莲摘干净,这丫头的的确确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求情,横竖这一趟穿越之旅就到此结束,回去继续当自己的小龙套。
唯一的不舍,就是那个还在等着自己回去的顾小川,他好像总是不催促不着急,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静静地等着,对她信任又忠诚。可惜了,手里糕点还没来得及给他尝一块呢,如今要走了,连一句道别都不能说。
大门只开了一边,卫凌出来说:“请小主进去。”
采莲自然而然地跟上去,卫凌却横出手,目光落在远方,冷冷地说:“皇上只请穆答应一人。尾随的人只在门外等着。”
穆晏清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采莲不进去,被牵连的可能性就小了。
谁知道这丫头像是一下子开窍了,觉察到情况不妙,搀着卫凌的手,礼貌地笑道:“卫公公,我们主子体弱,只怕在皇上面前要失礼,要不……您让奴婢扶主子进去,奴婢马上就滚,绝对不会……”
“你当你自个儿什么东西?”卫凌力气十足,猛地抽出手,让采莲一个踉跄,“在这里跟我废话,让皇上在里头等着你啰嗦,你有几条命可以搭上去?”
这话也是说给穆晏清听的,再耽误下去,采莲就真的要把命搭在这里了,“公公息怒,丫头不懂事,我这就跟您进去,劳烦公公带路。”
采莲原先倔强地扯着穆晏清的一侧袖子不愿放开,穆晏清利落地一抽手,不忍回头看她,反而责备道:“让你等着就等着,啰嗦什么!”
袖口一松,穆晏清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迈步。
比起外面的闷热,殿中就算燃着明亮的烛火也是清凉得让人惊喜,只是如今对穆晏清来说,这种清凉更像是凄冷,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从来都没有温度的地方,要去见一个从来不知冷热的人。
“臣妾穆晏清,给皇上请安。”她低着头双膝下跪,地板冰凉得直入心脾,眼光所到之处,正映着烛火摇曳。
这里安静得连李煜玄放下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平时在永寿宫所听到的虫鸣。
“说起来,这算是朕第一次单独见你。你如今也大不如前了,聪明许多,应该也知道朕为何找你过来。”
穆晏清感觉到自己如猎物般被打量和观察着,既然已成笼中兽,干脆放下所有无谓的挣扎,反而冷静清醒了些,“皇上从不留心臣妾,如何知道如今的穆晏清大不如前了?”
李煜玄闻言抬起头,屋内的烛光映入,忽有眼前一亮的错觉,“以前的穆晏清,是绝不会和朕说这样的话。”
“所以,皇上以为,唯唯诺诺地从命,帮助皇上出卖将我视如姐妹的主子,才应该是正确的穆晏清,是吗?”
“你果然对这件事介怀了?如今才觉得愧疚难当了?”李煜玄突然起了好奇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桌前,“朕还以为,书香之家出身的人最是信守承诺,所以才让你助朕一臂之力,该给的位分和赏赐都如数奉上了,你家人也还清了债务,生活无忧。你为何想背弃承诺,企图让朕落于不仁不义之地?”
什么信守承诺?什么如数奉上?什么不仁不义?世间怎么有这样离谱的人?如此冷酷无情地设计深爱自己的女子,事后还理直气壮地撇得干干净净。他是要借这样的手段自欺欺人吗?可是姚既云常常在眼前,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这个心中深爱的男子,连头发丝都生怕出错,荤腥不敢沾染,就怕他有任何一丝不高兴,不在意。
皇上啊皇上,你心里真的没有任何的愧疚和心痛吗?
渣男啊!离天下之大谱。
穆晏清的视线被面前的金线蟒纹靴阻挡,目不斜视,“臣妾从没有想过要背弃承诺,泄露任何事情。倒是皇上您说得这般义正言辞,是觉得自己对姚妃的亏欠,皆是我一人之错吗?”
“宫里不缺聪明的人,需要聪明的人,但容不下自作聪明的,”李煜玄从她面前绕开,并没有愠怒,反问道:“你以为你有几分小聪明,朕是不能把你如何?”
“皇上谬赞,臣妾岂敢在皇上面前自诩聪明。方才所言也不是无中生有。每每想起姚妃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想起在辛者库永无天日的余公公,臣妾都觉得难熬,所以今日才去探望。皇上是天子,心怀天下万民,自然无需在意这些区区小事,但总不能连臣妾去表达一份问候,都要理解成背叛。请皇上明察。”
穆晏清俯身叩头,就当是做了最后的一丝争取。但是内心的冲动和生气,却仍然让她无法和颜悦色地向这个冷漠自私的人求饶,也不能向他表达任何明明可以演出来的认同和示弱。
“你的意思是,朕辜负了姚妃,也应该为此自责和难过才是?”
穆晏清觉得,他可算是脑补对了一部分,仍是毫无感情地答道:“臣妾不敢。”
李煜玄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说:“朝廷与后宫,从来都是各自为政,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多了几分突如其来的良心,今日就可以质问朕?”
穆晏清好像听出了一丝无奈和倔强,又觉得那应该是错觉,仍是平淡地答了一句:“臣妾不敢。皇上时常见到姚妃娘娘,若能想起昔日之事,想起娘娘在冷宫受过的苦楚,想起娘娘对皇上的日夜思念,个中滋味只有皇上自己清楚,臣妾怎么敢,怎么能,去揣测皇上的想法。”
这么放肆地痛快吐槽几句,天子一怒,也许还能给她一个干脆了结,不必再继续应付这场胆战心惊的戏码。
李煜玄却突然毫不犹豫道:“你以为朕心里好过?朕总想多给她补偿一二,希望可以弥补她当时的委屈。既云对朕的一往情深,朕怎会不知?可如果在朕能够弥补之前,有人不安分,刻意生事,朕如何能心安?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自作聪明,会害了多少人?”
穆晏清只觉得可笑,他若于心有愧,何必对今天的事情如此慌张,着急地把自己找来,“皇上,臣妾已经澄清过,今日举动并非是想暴露事情。当日的错既然过去了,臣妾就不会如此莽撞要去揭开真相。皇上若是到了今日才担心臣妾的嘴巴不严实,当时就不该留下臣妾的贱命。”
留下我这条贱命去给你背锅。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片刻后,李煜玄颇为欣赏地说:“连皇后都看好的穆答应,果然是伶牙俐齿,你若说今日是朕多心了,那朕再问一件,太子的事情,朕总没冤枉你了。”
穆晏清猛一抬头,心里泛起一阵战栗,发觉自己此刻正如被戏弄的一件玩物,只好装傻,说:“皇上说的什么?还请明示。”
“方才不是还一直头头是道么?现在怎么又想起装聋作哑了?”李煜玄带着几分玩味继续说:“你分明知道朕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