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本是想着给自己找些粗累活,干完抵掉便走,不曾想掌柜竟是捏捏下巴细细大量小六一番,继而点点头道:“我这酒楼五层楼上还只得四个伙计,倒是真的缺些人手,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做个跑堂如何?”
小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抱拳敬声:“这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实在是耽误不得。”
掌柜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开口:“那你这意思,吃白食?”小六忙是摆手:“那自然是不敢,只是当真是有些急事,还需尽快赶路。”
话完,小六只站着,掌柜一声不吭,拨得算珠直响。终于,掌柜抬头:“那这样,你去这五层楼上,替我摘一副挂在墙上的字下来,这顿饭钱就当是抵了,如何?”
闻言,小六心喜,再抱:“多谢。”说完,便奔着楼梯而去。
不多久,又是一人面露尴尬前来,开口:“掌柜,我这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盘缠已尽,这顿饭食实在是给不起了。”不等说完,掌柜只是低头摆了摆手,那人会意,抱拳,“多谢掌柜。”扭头便走。此刻掌柜突然抬起了头,却没有望向这人,而是看着小六上得楼去的梯口,竟是不由得咧嘴笑笑,喃喃道:“真是个好苗子。”
那赊账之人方走至门口,一层楼还在忙活的伙计不知何时来到身前,伸出手拦住了去路。赊账之人错愕,问道:“这是何意?”
伙计赔笑几声,回道:“您受累,劳烦把衣服脱了,抵了这顿饭食,小本买卖,总不能赔得血本无归不是?”
赊账之人颇感意外,回头望了望柜台,掌柜一眼都不曾往这里看过。再回头看看消瘦伙计,语气微寒:“你家掌柜方才可是让我走了?”
伙计点头:“走是自然,可也得留下个物件抵押,不然小的咱也无法交差不是,我家掌柜脾气爆着,您多担待,别让小的难做。”
“那我要说不呢?”赊账之人已是面露寒霜,颈上隐约有青筋爆起,俨然是练过有些火候的硬派功夫。伙计无奈摇头:“那非是得小的亲自动手了?”
赊账之人怒极反笑,被这伙计一本正经的态度气得发笑,奔着这山路而来之人,怎能少得了武力傍身,若是手无缚鸡之力,这高不见顶的山头,你又得攀到猴年马月。
再观二人,赊账之人身形虽算不得极其壮硕,可也是硬朗非常人,走路虎虎生风看上去便是有把子力气。而这伙计面黄肌瘦,身躯微佝,不若个猴子一般。赊账之人握了握拳,冲着伙计道:“这光天化日,你叫我脱了衣服我定然是不肯,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那也怪不得我了。”
伙计见此,揉了揉鼻尖:“那您这是要动手了?”赊账之人不言语,只是伸出手欲要推开伙计,至伙计胸口,灌力,伙计纹丝不动。
见状,赊账之人惊疑声起,收掌正欲再推,却见伙计长臂顺自己胳膊攀附而来,揪过领口,生生将自己丢出门外,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绕是自己这不弱的武学底子,竟是做不得丝毫反应,被摔得个七荤八素,躺在地上一时间忘了动弹。
伙计踱步而来,三下五除二极为麻利地扒下了赊账之人的衣袍与裤子,只给他留下了一身单薄内衬,然后抱着衣衫,冲依旧躺在地上没有缓过神的赊账之人恭了恭身子:“您且慢走。”继而扭头回楼。
陡然坐起,赊账之人面露惊恐,望一眼那硕大牌匾,飞瀑楼三字龙飞凤舞,挥毫大气,正看着,额头有汗珠滚下,猛地起身,也顾不得身上只一套单薄内衬,不觉羞耻,慌忙离去。
伙计走到柜前,将尚有余温的衣物随手丢到地上,看向掌柜。掌柜伸手指了指,说道:“看看去。”伙计点点头,也是赶了过去。
这木质楼梯,也不过五层楼,竟是长得出奇,且地方也是愈发的小,二层楼上几乎小了一层楼的一半,这里的人也是少得可怜,甚至是没能坐满。三层楼更是只有寥寥四五个单独房间,方至三层楼与四层楼交界,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迎面下来两个人,一人已是酩酊大醉,连头都抬不起,口中含糊不清,身体全全靠在了另一人身上,被另一人搀扶着,嘴中笑道:“钟兄,怕是这好酒喝得有些多了,这山还如何登得上去了?”。楼梯狭窄,小六让到一旁让二人先行,那搀扶之人抬头,二人目光交视,那人笑着点头以示谢意,小六同样回之。
交错而过,小六回头望着那酩酊大醉之人的背影,竟是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意味,沉吟片刻,小六便是上前几步,欲知那醉酒之人身份。一层楼伙计健步跨了上来,见小六疑惑神情,问道:“怎的了?掌柜叫我来瞅你去那五层楼上,取那字墨下去。”
小六点头,弃了向前追问的冲动,继续往着五层楼走去。至五层楼,梯口直直冲着一个房间,再无其他,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窗外,那云雾缭绕之山景,登高而望远,此话所言极是,心胸陡然开阔,往前踏几步,俯瞰而去,便是之前在山上见到了那汪湖泊,远比在沐云峰上看到的壮观得多。伙计揉着鼻子,晃了晃地上凌乱的几个酒坛,摇头:“真能喝。”
美不胜收之景中,败笔突兀。潮湿峭壁上,水迹不见,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蚂蚁湍行,难看至极,倒也瞧见不少人,已是入了云端,不见了踪迹。
“登山登山,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是那块材料,无知者无畏,还真是说对了。”伙计见小六看得失神,也凑过来,看了一会感叹道。
小六扭头看向伙计,竟是没了一层楼是那个低头哈腰的模样,出奇的平静,开口道:“小二哥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姓鹤,名远,鹤远,遥远的远。”
小六点了点头,回道:“慕鸳,字尘灏,渊渊灏灏的灏。”
听闻,伙计突然笑了,“你这名字,有些矛盾啊,尘是尘土,灏为水势,若以五行之说,土克水,尘与灏便不可共生啊。”
小六自山景中移回视线,再观房中布景,奇雅极馨,回道:“无妨。”
一层楼下,白棠搀扶着烂醉钟杜武踉跄下楼,掌柜笑眯眯:“怎得?五层楼上景色如何?”
白棠顿下脚步,招了招手:“自是极好了,那酒自是更好些。”
掌柜突然哈哈大笑,看着烂醉的钟杜武,意味深长:“看得出看得出。”
见二人又是搀扶离去,再度开口:“怎得?这样子可能上了山?”
烂醉的钟杜武忽然醒了半许,只含糊嘀咕了一句,便又是沉沉瘫去。
听着钟杜武所言,白棠耸肩,冲掌柜点头,离去。掌柜重复着钟杜武方才话语,轻笑:“无妨,无妨。”
钟杜武立于尽虎关城头之上,遥望着不远处扎根结营的大军,心绪抖转飘过,曾几何时自己也沦落到这般境地,被人围困于一隅之地,乃至于只能苦苦抵抗挣扎不得。
尽虎关虽称满洲五道关口之人,可尽虎关本就坐落大荒边缘,油水瘠薄更没有什么要塞枢纽之名,或许只可允它一城的名分,做个样子。
城中有两千一百余人马,亦不知多久没有经历过战事。
自钟杜武身旁,是尽虎关的城守刘洪义,亦是满目愁容眉头紧皱,良久方是扭头看向钟杜武,缓缓说道:“敌军此番是有备而来,经探子来报,领将是李聚宝麾下十雄之一的郭雨,带有三千兵马而来。”
钟杜武眉头不见舒展,直直望着远处依稀营地以及淡淡烽火,摇头凝声道:“如此阵势,可不止三千人马。”
刘洪义哑然,沉吟许久,眸中流露不解神色,应道:“依钟将军所说,这些兵马大肆入满洲境内,是以满洲都城有人走漏风声,伏击于此,但还有一事,才是最为令人费解的事情。”
听闻刘洪义所言,钟杜武诧异扭头,看向刘洪义问道:“刘城守所说何事令人费解?”
“钟将军方才所言不差,这番阵仗的确不是三千兵马,而是足足有五千之多,领将也不止郭雨一人,另一人,是为任何人都不会想到的。”
钟杜武滞声不语,李聚宝麾下十雄他自然最清楚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李聚宝才会因自己反叛,才要这般迫不及待的除掉自己,毕竟一个知根知底万事皆悉的人投了敌,这如何都是一个极具威胁的钉子。
而十雄中除了尤明身死,其余九人中各为骄狂,郭雨之外,钟杜武自脑海中细细思索着另一人的存在。
正待欲猜测出一人时,刘洪义缓声道:“是匪王龙九麾下六将中的韩庆。”
惊然失色,钟杜武颇为异色地看着刘洪义,俨然是听闻到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地消息,面上更添了几丝严峻,扭头望向城下密集营地,长舒一气,自顾自叹道:“原来如此。”
刘洪义未曾明了钟杜武话语中的意思,突然闻钟杜武再度开口,“刘城守身手如何?”
又觉得这话粗糙了些,又是加上一句,“与满洲三痴五侯相比。”
刘洪义自嘲一笑,摇头道:“自然比不得,不然我也不会被下放到这贫瘠无人的尽虎关做个城守。”
“那刘城守自觉的,自己是为文官,还是武将?”钟杜武轻声问道。
却见刘洪义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向钟杜武,嘴角轻轻抽动着,有些恍然失神,在这荒芜关头安逸久了,曾经那些豪情壮志都成了过眼云烟,文官武将之分,又与自己有何区别。
可经闻钟杜武提起,又或是刘洪义忆起,手掌虎口处不曾消磨的厚重老茧微微发痒,盯着远处烽火营地,心下有波澜泛起。
刘洪义,曾经名震满洲的枪法大家,后迈入仕途,一心向往朝野,与自己胞弟刘洪仁,甚至于一度与五侯中的震山相岳二侯相比,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门双侯的英年俊才。
殊不知如今,刘洪义一心为奔仕途,却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自己的那杆长枪亦不知晾在那多久,积了多少尘土。也换得如今固步自封,围困于这小小尽虎关中,落得一个城守之名,再无枪法大家的消息。
轻息一口,这枪法不知荒废了多少。
但这些依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尽虎关的城守刘洪义,是乃武将,甚至于满洲超一流的武将。
刘洪义笑意中的嘲弄意味消失不见,忧愁神色恍然消散。钟杜武自是轻拜一礼说道:“尽虎关虽仅两千一百余人,但占据地势之利,若战或许胜算不大,但若是一心想守,区区五千兵马还真未必攻得下。便需坚持几日,待到援军来助,一切便可功成。”
“刘城守不差于人,缺得便是几件大功,如此一来,自可水到渠成。”
刘洪义垂下头来,紧紧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迟迟没有言语。
钟杜武站于一旁,“刘城守身为一城之主,有兵来犯,城守自当身先士卒拟定战局,退兵拒守保尽虎关一个安危。”
话落不多时,刘洪义抬起头来,笑意颇浓,朗声高喝一句,“守!”
闻自家城守朗声,城头兵卫自是心中大为安定,顿时士气高涨,应声而呼。
身后不远处独自倚靠在城墙上的刘洪仁见此情形,望着刘洪义的背影失神,默默离了城头而去。
当日,待到韩庆军与郭雨军真正聚首的时刻,便将耽耽虎视盯向了眼前的肖弱关口。哪怕李聚宝麾下十雄之一以及龙九麾下六将之一,各是威名在外谁也不愿低对方一头,但这足足五千的兵马,当真高了尽虎关的兵力两倍不止,所以既是双方搭不上话言语不合,便将这矛头悉数指向了岌岌可危的尽虎关。
由郭雨将军亲自出战欲征伐尽虎关,韩庆亦是不甘示弱,同样亲身上阵。
五千余的兵马摧枯拉朽,尽虎关再如何固守,在人数面前皆成了徒劳,只抗拒了不足半日,尽虎关的城门便将要宣布告破。
正待满城兵士心下绝望欲以死战时,却看到自家那个多载穿着宽适衣袍的城守,竟换上了不曾见过的劲装,手中更是握着一杆烁烁寒枪,缓缓步于城门处,目中看着手中长枪满是温柔,轻声呢喃道:“许久不见,老朋友。”
固步自封得太久,功利心更是磨灭了曾几何时的热血,致使所有人都误以为这个统御尽虎关数载岁月的刘洪义,是个苦读诗书的文人墨士。
如今见尽虎关吃紧,自家城守竟提枪上阵,无不是惊骇失色。
更生出几分忧色,城守上场,若是不敌死在敌下,岂不是搓了兵士军心,领头之人又如何能死在此时此地?
不等众兵士出口劝诫,刘洪义独站城门前,执枪而立,朗声喝道,
“开城门!”
一言出,尽是错愕,在所有人失神不解之际,又是一声传来,“开城门!”
惊醒众人,见城守这般果决,将几欲告破的城门开放。
反观郭雨及韩庆军中,见尽虎关城门开放,韩庆嗤笑出声,喝道:“怎么,守不住城,出来投降了吗?”
一阵哄笑声来,渐息渐止,笑不出声来,因为他们看到有一人提着长枪缓缓走出城门来。
韩庆笑止,望着那人抿唇不语。郭雨亦是静静看着,挥手止下了攻势。
战事静下,五千兵马围困于尽虎关城门前,却有一人孤零零稳立城门处,直面五千兵马。
钟杜武站于城头,双拳紧握,这一战无可避免,更重要至极,若胜便可拒敌守城,若败便身死城破。
刘洪义身为尽虎关城守,自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见刘洪义执枪而立,郭雨吼道:“来者何人?”
“尽虎关城守,刘洪义。”
话落之时,有一将自军中纵马冲出,是为郭雨麾下数名先锋官之一,枪法狠厉迅猛,实当为猛将一名。
当那先锋官纵马凛来时,长枪朔过闪过寒光,所有人皆是看得心惊胆寒,尽虎关中更有不少人怒极丧气,自觉自家城守不敌,换得身死来激发士气,无力怒吼着,几欲冲将出去与之死战。
唯有两人,无动于衷。
一者钟杜武,一者刘洪仁。
待长枪来,直击刘洪义面门,见刘洪义动也不动神色漠然,哂然冷笑嘲讽道:“城守?不外如是!”
正狞笑之际,却看得刘洪义的目光缓缓朝自己身上飘来,拢住全身。
一时间竟觉得心中发紧,手中长枪更快了几分。
枪尖触及胸前,刘洪义终于有了动作,寒枪一摆将长枪打落,身形灵动脚踏长枪借力入空,连踩长枪直直步入马上先锋官而去。
战马受惊,嘶吼一声抬起前足止步不前,那先锋官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长枪,早已变了脸色,战马极高自己跨在战马之上自然更是高人一等勇猛异常。
可如今看向那刘洪义时,却依旧需要仰视。
只因那刘洪义,执枪腾入半空,自高而下,漠然相视。
一脚触马首,刘洪义身轻如燕,寒枪刺过无懈可击,那方才还极为嚣张的先锋官避不得,被一枪洞穿胸口,溅起大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