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孟预料,孟重九不是来讨利息的,正相反,他是来给孟送钱的。
两贯宝钞,五吊铜钱,按照洪武末年的物价,差不多能买回一石大米,合一百二三十斤。抛开孟,足够家中女眷吃上两三个月。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称得上是一份厚礼。
在不允许使用金银的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官员领的俸禄都是粮食。洪武年还全额发放粮食,等到永乐年就开始粮食宝钞一起发,郁闷得挠墙也没用。工资水平几十年如一日,领到手的宝钞却不断缩水,再没比这更坑人的。也难怪各种火耗,冰炭会成为官场上的潜——规则。
孟很吃惊,很少有事能让他这么吃惊。
“九叔公,这是为何?”
孟重九拢了拢袖口,笑了笑,“这是九叔公的一点心意,不日族中另有置办,衣食器具皆会送上。”
见孟仍是不解,孟重九干脆将其中关窍解释一番,孟才恍然大悟。
他以民户从军,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在他赴卫所之前,孟氏族人应出钱为他置装,称为封椿钱。另外,家中正丁远赴卫所,常有余丁随行,成过亲的,妻子也会随行。
“你家中没有兄弟,可选族中子弟随行。”
“多谢叔公赐教。”
“不必。”孟重九摆手,“若十二郎有意,老夫家中劣孙亦可随行。”
九叔公的孙子?
孟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开始盘算,军户都有授田,据说有五十亩,凭他自己,累死的可能性比较大,找人是必须的。
“这件事堂兄可知?”
“此事无碍,十二郎点头即可。”
孟重九单手捻须,笑得分外和蔼,孟半晌无语,当真想为某位远方堂兄掬一把同情泪。
幸亏这位不是他祖父。
自始至终,孟重九丝毫没有提及“人情”一事,就好似忘了一般。孟几次想要开口,也被他三言两语岔了过去,反而再三言道,日后孟家中有事可直接相托。
不要利息也不讨本金,还送钱送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孟现在能还的,并不被孟重九看在眼里。
放长线钓大鱼,长期投资?
两盏茶后,孟重九起身告辞,孟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稍显伛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老狐狸似乎相当看好自己,莫不是以为自己会有大造化?若他知道自己的远大理想是什么,会不会气得吐血,抄起鞋底狠抽自己一顿,顺带捶着胸口哭诉当初看走了眼?
不管怎么看,这笔投资都有亏本的危险。
孟靠在门边,仰头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是不是该提前给老人家提个醒?两辈子以来,他难得发一回善心。
“十二叔?”
身后响起孟三姐的声音,回头,两个小萝莉正手牵着手,大眼睛扑扇扑扇的看着他。
心形的箭头正中胸口,孟某人的怪蜀黍之魂瞬间燃起,就算为了这两个小萝莉,他的理想也必须再议!
晚饭之前,孟将孟重九送来的宝钞和铜钱交给了孟王氏。
“这些是你九叔公送来的?”
“恩。”孟点头,嗅着灶房里不断飘出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叫了起来。苦笑一声,若是让那帮损友知道高粱饼子都能让他流口水,会不会笑得下巴脱臼?
孟王氏拿着宝钞,欲言又止,孟干脆道:“娘,我从军后家中只有您和两个嫂子,遇事可请九叔公帮忙。”
“可这人情……”
“娘放心,儿子自有计较。还有,铜钱您留着,宝钞尽快换成米粮。”
“为何?”
“预防贬值。”没有准备金,又无限量发行的纸钞堪称奇葩,不贬值才怪。
“哦。”虽然不明白贬值的具体含义,宝钞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孟王氏还是知道的。既然十二郎说要换粮食,那就换吧,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样也好,你也能安心上路。”
安心……上路?
孟嘴角抽搐,仰头望向房梁。
亲娘乎?亲娘也。
华夏语言,果真博大精深。
当夜,孟十二郎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了无睡意。片刻之后,双眼微眯,嘴角轻勾,很显然有人又要倒霉。
墙角的老猫格外的精神,悉悉索索之后,从半开的门缝旁钻了出去,不知是去抓老鼠还是会情人。
翌日,雄鸡报响三遍,孟起床,认真洗漱一番,吃过朝食,破天荒的走出了家门。
屯子里的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打水,看到路过的孟,水桶险些掉进井里。实在是,自从孟广智的丧事之后,孟便极少走出家门,哪怕他的名声传遍了宛平县,正在向整个北平府蔓延。
“二伯娘,九婶。”
仰赖脑子里留下的记忆,孟一路走一路叫人,倒也没弄错。
走过屯中唯一用碎石修缮过的土路,经过原本属于他家,现在却归了孟广孝的几亩良田,赶巧遇上一身儒衫的孟清海。
“大堂兄。”
见是孟,孟清海愣了一下,待到孟拱手施礼才反应过来,刚要还礼,对方已越过他继续向前,耳边只留下一句轻言:“大堂兄,聪明和自作聪明,是两码事。”
孟清海深色一变,恰好迎面走来几个族人,孟突然回身,正色道:“愚弟已是家徒四壁,又有寡母孤嫂,大堂兄乃读书之人,实不该罔顾礼仪,日日引颈守望。”
见几个族人停下脚步,孟刻意提高了声音,继续道:“连日来,大堂兄镇日驻足门前,愚弟一家紧闭门户仍无法安枕。而族中又有传言,家母闻听之后日夜以泪洗面。愚弟受些委屈无甚关碍,让家母忧心却非人子所为!愚弟实望大堂兄能体谅一二,莫再如此行事,不然愚弟便请里中老人评理!”
话落,深深一揖,语气极端的无奈,态度无比的诚恳,将一个饱受误解却又强自压抑愤怒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十二郎家徒四壁,大郎日日守望,十二郎一家连觉都睡不好……十二郎家的田地,好像有不少都归了大郎一家?
十二郎可是得了县中大令夸赞的纯孝之人,而大郎的人品?
几个族人站在路边,神情很是耐人寻味,看着孟清海的眼神恰似看着欲偷邻人家中肥鸡的黄鼠狼。
孟清海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张口欲辩,只能越描越黑。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黑,生平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孟损人的功力非同凡响,和学中诸人更不是一个段数。读书人还要顾及同窗面子,他却没这项顾虑。火力全开之下,饶是孟清海也招架不住。
怎么黑怎么来,怎么坑人怎么来,黑死拉倒,坑死算完。
反正孟清海也不是什么好心思,以理服人全无意义。
仔细想会发现他这番话中漏洞颇多,奈何八卦的兴奋点和真相永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孟清海被气得肝火上升,孟却是心情舒畅。
就这心理素质,还想挑战“伪君子”这一高难度职业?
他是不是该把“君子剑”和“葵花宝典”的故事讲给这位听一听?
欲练神功,不想自宫,那是绝对不成的。
孟清海被晾在原地,孟确信,自今天开始,屯子里的流言又会换成新的版本。他不在乎自己,却要在乎家人。他从军以后,家中只剩女眷,能少点麻烦总是好的。
又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孟终于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在两扇灰黑色的木门之前站定,气沉丹田,举手,拍门。
孟刘氏推开大门,见到来人,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十二郎?”
“堂伯母。”
孟躬身施礼,孟清江听到动静,从屋中走出,立刻眉毛倒竖,“你这小畜生,来做什么?!”
“堂伯母,小侄此次登门,实是有事相求。”
孟丝毫不理会孟清江的怒目而视,只和孟刘氏说话,见动静引来邻人,孟刘氏忙将孟让进屋内。
孟广孝靠坐在床边,刚用过药,见到孟,顿时拉下了脸。
“大堂伯。”孟上前两步,“小侄有礼了。”
行过礼,抬起头,孟十二郎温和一笑,完美的展示出八颗牙齿。
不知为何,孟广孝头皮突然开始发麻。
半个时辰后,孟十二郎走出了孟广孝的家门,怀里揣着五贯宝钞和三吊铜钱。
掸了掸衣袖,遇见探听的邻人,温和说道:“今日本为探望大堂伯,大堂伯怜惜,赠宝钞数贯铜钱若干,并言不需偿还。若是一定要还,就是不认他这个堂伯。”
“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孟再次笑出了八颗牙齿,又丢出了一颗重磅炸弹,“大堂伯慈爱,待奔赴边卫,还让四堂哥同行。”
闻听此言,众人大哗。
莫不是,孟老大甘愿让儿子做贴户?
见众人还要再问,孟却是洒然一笑,“大堂伯,其实是好人。”
被孟发了好人卡的孟广孝此刻正瘫软在床,孟清江抱头蹲在地上,满脸的不甘。
孟刘氏一边给孟广孝顺着胸口,一边道:“四郎,你爹也是不得以。”
孟清江却不如往日一般,而是猛的站起身,吼道:“儿子算得什么?!爹为的不过是大哥!”
话落,转身出门,再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开平卫城西千户所,一身青色武官服的沈瑄,手按剑柄,单膝而跪,“标下见过千户!”
郑千户看着眼前这个英武的年轻人,心情颇为复杂。
这是个烫手山芋,却必须接着。
指挥使大人知道,他也知道。指挥使大人有借口避而不见,他却不行。
不过,郑千户心思一顿,若非那一身战场拼杀出来的血腥和彪悍之气,他八成会错以为这是个读书人。
换上一身儒衫,便是翩翩君子。
温润如玉,皎如明月,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个君子,却是会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