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正月壬子,天子以元宵节赐宴文武群臣,皇后于坤宁宫赐宴朝中五品以上命妇。未得赐宴者,赏宝钞一锭。
南京北京皆有灯市,自皇城东门迤北,每到夜间,各式花灯骤亮,样式繁多,五彩斑斓,灯最多处,亮如白昼。并有各式小吃及杂耍摊位-穿——插-其间,穿着新衣的男女老少,提灯行走,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往年的大宁是不举灯市的,边塞之地,多是军汉和军人家属,忙着备边屯粮便已是耗尽精力,过年整治一桌好菜,放上一挂鞭炮,就当是除旧迎新。
有了兴宁伯,规矩自然要改。
边塞之地怎么了?
边塞之地照样要热热闹闹的过大年!
鞭炮要放,灯市照办,怎么热闹怎么来,反正咱有钱!
说这句话时,孟相当有底气。
据南北两京户部统计,永乐二年,大宁缴纳的粮税和都司库中屯粮,在全国遥遥领先。加上同鞑靼女真交换来的牲畜,皮毛和草药,大宁边军的富裕程度,力压边镇,傲视辽东,甚至可以同江南膏腴之地比上一比。
往年,北边屯田最多的是甘肃,总兵官宋晟屡次受到天子表扬,无可出其右者。
永乐二年,大宁这匹黑马横空出世,后边还跟着朱高煦镇守的宣府和沈瑄率领下的顺天八府。宁夏,辽东等地也不甘落后,开垦的荒田和粮税数目直线攀升,逃户和流民的数量却是直线下降。认真统计,竟有万余边民南归,上报朝廷,又是不小的政绩。
宋晟顿时压力山大。
输给了大宁可以当做意外,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可连第二名都保不住,被宁夏宣府等地-压-过去,不亚于当头惊雷。
当户部统计结果出来,宋晟立刻召集麾下将领,瞪着眼睛,桌子拍得山响,说,这事怎么办?!
众将也是挠头。
按理说,大家都没偷懒,粮食的产量也不比往年少,甚至还多出了许多,怎么偏偏会是这个结果?
“总戎,卑职等已是尽力了。大宁等地的屯田之数及亩产量,实在是高得出乎预料。”
换句话说,不是咱们不努力,全因对手实非常人。
兴宁伯,定国公,汉王,赵王。
大宁,顺天八府,宣府,开原,广宁。
不说同气连枝,拧成一股绳子,也是互相帮扶,互通有无,技术共享。连晋王和周王都托关系走后门,派人到大宁取经,取得丰产。若非藩王的屯田产量不计入户部,甘肃的排位还要靠后。
往年的领头羊,如今却落到中游,难怪总兵官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面子里子都没了,换成谁都要脑袋冒氢气。
宋晟发过脾气,冷静下来,知道麾下将领说的都是实话,这事委实不能怪他们。拂过颌下长髯,最终下定决心,出了正月,立刻派人到大宁去学习先进经验。
面子是次要,能多产粮食才是最紧要之事。保障了粮草的供应,边军就能有更多的力气-操-练,战斗力就能强上几分。
对于边塞守将来说,还有什么比防御北边的邻居更重要?
虽说鞑靼和瓦剌正打得热闹,难保哪一天突然回过味来,握手言和,不打了,转而来找大明的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坚固的城池地堡,强悍的边军,才是能够挡住这些恶邻的根本。
宋晟做了决定,麾下将领举双手赞成。
若非守将不得擅离岗位,他们当真很想亲自到大宁去看看,往昔荒凉的城池,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同宋晟一样想法的,还有宁夏总兵官何福。
没人会嫌粮食太多,多收一斗是一斗。机会送到眼前,何福比宋晟更善于把握。他不只派人到大宁取经,还遣人去了宣府,名义上是给郑亨送信,实际上却是到汉王亲自耕种的军屯去观摩一下。
两地情况类似,到宣府学习,更优于大宁。
何福会做出这个决定,实因朱高煦在屯田一事上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据闻,宣府进献朝廷的嘉禾就是汉王亲手种出来的。
天子大感欣慰,更是在兄弟间相当有面子。
瞧见没有?这是我儿子种出来的!
你儿子行吗?不行吧?
哈哈哈哈!
朕嚣张?
朕就嚣张了,你能怎么着吧!
新年时,进京朝贺的王府长史,基本都是精神抖擞进殿,风中凌乱出-宫。带着天子写给自家上司的书信,脚步发飘的踏上归程。
等各地藩王接到书信,无不咬牙切齿是肯定,大有举起鞋底-抽-朱老四小人的-冲-动。
显摆你儿子了不起?!不就是种田吗?
谁没有儿子?咱儿子也行!
于是乎,永乐三年的春耕时节,各藩王封地的百姓见识到了一幕奇景,王府的世子和郡王们除掉华服,挽起裤脚,扛起锄头,光着脚丫子下田耕地。
耕牛?不用!
朱家的子孙,就要这么犀利!
藩王老爹们叉腰站在田埂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一点也不肯放松。
慢了,偷懒,鞭-棍-伺-候!
鞭子在寻常人手里,是策马赶牛的工具。
在朱家人手里,绝对是教育儿子的不二首选。
世子和郡王们一边挥舞着锄头,挥汗如雨,一边恨不能把朱高煦扎成筛子,砍成肉泥。
你小子想在老爹面前表现,别带累兄弟下水啊。
你老爹是什么人,咱们老爹又是什么人?受刺激就要蹦高的主。
这下好了,书读不成了,王府教授跳脚也没用,一句“粮为国本,食为民天,宗室当以身作则”就给堵了回去。
戏也听不成了,哪个敢消极怠工,鞭子和棍子立马招呼上来。
老朱家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同时发现,自己老子的武力值很是不低,不能上马打仗,把儿子全都揍趴下还是绰绰有余。
由此,藩王监工,世子郡王种田,成为了藩王领地上的常例。
所谓前人尝苦,后人品甜的说法,在老朱家完全说不通。
自己被老爹收拾过了,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也甭想逃过这一遭。
洪武帝的儿孙,就要想他人不能想,做他人不能做。情商低些不要紧,智商和体力高就行。
永乐帝的显摆之举,引起了宗室耕田的风潮。皇室在民间的风评,尤其是天子在百姓间的声望,顿时节节-拔-高。
连番遭到表扬,朱高煦不免写信和好兄弟好朋友显摆。
接到朱高煦的来信,孟有点晕。明朝历史上,有宗室集体上-山-下-乡,忆-苦-思-甜这回事吗?
思来想去,心中没准,干脆不想。
反正不是件坏事,有宗室带头艰苦奋斗,朝中文武也该仔细想想,改变一下观念。不然,非但天子看不惯,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人淹死。
以往,皇族宗室总是官员口中的反面教材,各种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扰-乱-市场。战斗中的言官时刻眼睛擦亮,逮住尾巴就要参上一本。
如今,永乐帝的兄弟侄子们不-横-征-暴-敛,也不-欺——男-霸-女,开始一心一意的种田,发展生产。期间陆续有藩王上表,请裁减王府护卫,降低税收,并出钱大力支持天子的航海计划,进而带动其他宗室成员纷纷效仿,一心一意为大明的经济腾飞做贡献,想参也没地方下手。
相比之下,朝中官员的火炭冰炭,各种孝敬成为了最突出的弊病。每次接下孝敬,总觉得烫手,不晓得是收下好处还是得了麻烦。
大明宗室的举动,不是孟能置喙的,即使被赐姓,户籍做了变动,他也只能算半个编外人员,顶多是对藩王和世子们的举动拍几下巴掌,大力赞扬。
藩王们只是为了自保,做表面文章,还是真心实意为国奉献,那是天子该操心的事情。
孟要做的是扎根大宁,大力发展本地经济,充实军事实力,丰富边军和边民的文化生活,将大宁发展成塞北的一颗明珠,引得草原上的邻居各种流口水,就是看得见摸不着。
想想,忍不住就要大笑三声。
好吧,他又苏了。
摸摸下巴,这真怪不得他,实在是近段时间好事太多。
大宁的丰产屡得朝廷夸奖,天子的恩赏一到,都司上下无不喜气洋洋,孟自然也不能例外。
沈瑄来大宁过年,两人一同守岁,其间种种,不必多提,提了就要脸红。
正月里,大宁第一次开灯市,灯火辉煌中,沈瑄牵起他的手,将一盏走马灯递到他的手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吾愿同十二郎结发,共今生之好。”
面具挡住了孟的脸,却遮不住他通红的耳朵。
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跟着人群绕城一周走百病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伯府的,只记得握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和流淌在耳边的声音。
温热的掌心,指腹和虎口的茧子,连同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都深深印入了他的心中。
一夜。
何等的疯狂。
清晨醒来,不愿睁开双眼。
如果是梦,他想一直留在梦里。直到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才不得不从迷思中清醒,看着绯袍玉带的美人,头更晕了。
他果然还在做梦,对吧?
想起当时的傻样,孟捂脸垂泪。两辈子的脸,都在一个早晨丢没了。
可他的样子似乎取悦了沈瑄。
张开手指,摸了摸颈侧,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捧着公文寻来的都事立在门外,该不该这个时候敲门,他很是犹豫。自从定国公巡北路过大宁,兴宁伯就变得不太对劲。离开之后,仍不见好转。
难道是鞑靼和瓦剌有了异动?
看样子不像啊。
都事叹了口气,希望兴宁伯只是间歇性发作。毕竟,有个能干又为人和善的好上司不容易。
出了正月,烟-花-爆-竹-的味道渐渐消散,城中集市也恢复了往昔。
留在大宁城中过年的鞑靼和女真人陆续返回部落和驻地,此次大宁之行收获颇丰,货物售罄不说,正月里遇上的热闹也是回到部落里的谈资。
建州卫指挥呵哈出和毛怜卫指挥西阳哈亲自到大宁都司拜访了孟,感谢他在朝廷设立军民指挥使司时的提醒和帮忙。新设立不久的虎儿文卫指挥也儿古尼也来拜了码头,还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孟不解,待了解到虎儿文卫所处的位置以及三个女真部落之间的关系后,才恍然大悟。
在呵哈出等人离开后,立刻将送来的东西分类造册,上疏朝廷,并给开原的朱高燧送去书信,朝廷的分化拉拢之策初见成效,野人女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权利争斗初见端倪,正是下大力气的良机。
是打是压,是拉拢是帮扶,端看朝廷取舍。
上疏中附有一份女真诸卫的舆图,虽不甚详尽,却将女真各部落的位置大体标明,各部落之间的矛盾也做了备注。
永乐帝看完奏疏,第一时间召见了兵部尚书和职方清吏司郎中,将孟献上的舆图递到两人面前。
意思很明白,几个月前,他就下了重订北疆舆图的圣旨,兴宁伯一介武将都有此等表现,兵部至今没给一个准信,是不是动作太慢了点?
如果南京兵部做不到,他就下令北京兵部全权负责此事。
“朝廷不养无用之士,朕不用无能之人。”
不能按要求完成任务,主动点,给有能力的人让出位置。新科进士在六部观政的不少,再不成,到翰林院里挑,庶吉士不够,国子监里直接举贤才。
八荒**,泱泱大明,挑不出几个会办事会堪舆的人?简直是笑话!
兵部尚书和职方郎中先承认错误,才接着表示,之所以迟迟未有舆图呈送御览,实是派往北疆和西南实地考察的人员尚未归来,且为保舆图不出错漏,必须再三核对,才耽搁了时间。
这个理由,朱棣勉强可以接受,但也提出要求,必须尽快把他要的舆图做出来,尤其是北疆西南等地。
“朕有大用。”
“臣遵旨。”
走出奉天殿西暖阁,兵部尚书和职方郎中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北疆,西南。
天子为何重点提及这两处?
莫非是有兴兵的打算?
若真是如此,舆图一事更不可耽搁。
正如天子所言,自己完不成天子交代的事,坐不稳官位,后边早有人排队等着。
永乐三年二月丁卯,天子遣官释奠先师孔子。
旬日,下令召宣府总兵官郑亨回京,改镇西南。
据南宁远州土官同知力吉罕上奏,自洪武三十七年,安南胡氏屡次出兵,攻夺其所辖猛慢等七寨,又掳掠人口,抢占粮食牲畜,发七寨之民苦役。连力吉罕的女儿女婿都被掳走,寨民更是困苦不堪。
力吉罕实在没办法,讲理不可能,打又打不过,只能派人向大明哭诉告状。
力吉罕派遣的使者一边向永乐帝哭诉寨民受苦受难,一边大骂胡氏胆大包天,狼子野心。
自洪武年间,力吉罕就收到明朝的册封,被授予明朝官职。安南抢夺力吉罕管辖的土地,无异于向大明-示——威,在明朝的头上动土!
“请上国矜悯所苦,惩戒胡氏!”
哭到最后,使者表明了最终意图。
小弟受欺负,被人抢地盘烧房子,只能向大佬求助。以大佬的实力,打死还是打残,不过是出兵多少的问题。
甭管是哪种,力吉罕都欢迎。
只要帮他出了这口气,地盘抢回来,他愿领寨民彻底归入大明,成为大明的一个州县。
听完使者的哭诉,朱棣震怒,表示一定严查。查明情况属实,定然给力吉罕撑腰。
使者痛哭流涕,叩头谢恩。随后,使者被安排住进会同馆,见到了政-治-避-难-中的陈王子,顿时如遇知音,执手相看,将胡氏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共同面向夕阳,眼含热泪,畅想着大明出兵那一天的到来。
事实上,力吉罕使者哭诉的情况,朱棣已经知晓。
黔宁侯沐晟和在西南的锦衣卫,早将详细情况报知。
朱棣扣押下安南朝贡的使团,不许他们送出消息,却迟迟没有下旨斥责胡氏国王,也没有出兵的迹象,不是对安南网开一面,只是在等郑和船队归来。
他需要了解安南国内最真实的情况,制定最完备的作战计划,让惹到他的人永不得返身。
二月壬申,郑和率领的船队终于从安南返回。比起去时,船队后边多了不下二十艘商船和番邦朝贡的使团。
站在船头,英武的郑公公和王公公都是百感交集。
活着出去,活着回来,当真是不容易。
终于被允许走出船舱的迪亚士,两眼放光的看着船只靠岸。想到能踏上朝思暮想的土地,激动之下,又抱住了身边的军汉。
结果可想而知,终于来到梦想国度的迪亚士,被抬下了海船。
昏迷中,口里仍喃喃的念着:哈利路亚!
路过的丁千户再次怀疑,他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傻子。不免开始犹豫,将这个夷人带到兴宁伯面前,真的不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