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凭祥隔日,杨铎即启程前往安南。
孟特地从李大令手中-抽-调三名熟悉路况的衙役,并请两名土官帮忙,送杨铎等人沿大军前进的方向追去。
“大军有讯,多邦城已克。”
都指挥蔡福运送伤兵和战利品的队伍仍在路上,报讯的哨骑先一步抵达广西。李县令闻听消息,立刻赶往孟处,恰好朱能被请来商量筹集军粮一事,见到风风火火赶来的李庆青,孟双眼瞬进一亮。
李氏一族能扎根于此,同周边藩国相处“融洽”,与邻近土官同样结下深厚友谊,且对大军征讨安南的路线和情报工作多有帮助,定然对占城,暹罗,老挝等番邦也不陌生。如此,想要成事,少不得请他帮忙。
时间紧迫,孟没心思多绕弯子,同李县令问好之后,立刻抛出一个炸雷。
“本官听闻,李大令同行走于番邦的商人颇有交情,可是实情?”
商人-出-入-国-境,路引盘查十分严格,如果没有李家这样的大族庇佑,沿途的土官和关卡就够他们喝上一壶,再惨点,血本无归,把命丢掉都有可能。
自锦衣卫带来天子手谕,李庆青对孟已是心服口服。
能将“私-活”过了明路,还得到天子许诺“可便宜行事”,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完全可以证明兴宁伯-皇-宠-之深。
朝中有人好办事。
作为凭祥土豪,一县之令,李庆青十分想同孟做朋友。
孟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抱住天子大腿,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地方官员眼中,他的金字招牌已是闪闪发亮,荣登可抱大腿前十名。
如李县令这般土豪,自然首当其冲。挚交不敢奢望,酒肉朋友就很不错。
兴宁伯到凭祥几月,思明府上下都跟着发财。李氏族长同当地有势力的土官-豪-族无不感叹,比起兴宁伯,自己当真是白长了一对招子。整日对着金山,从没想过挖一铲子。
四处可见的林木也能赚大钱,拎着斧子到邻居家砍几下就能换回盐巴和铜钱,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直接砸脑门上,抹了一脸的油。
本以为是私下里发财,做一票大的就算完。不料兴宁伯本领通天,将此事奏到天子面前,收购的木材价值再翻倍,上等木料还将直接运送到北京,充营造宫殿之用。
老天!
确定消息属实,参与此事的豪族土官都是倍感荣幸。有不少年富力强的土官,扛起斧子,带着儿子,亲自跑到安南的地界砍树伐木。
下斧子之前,务必要请有经验的老人观测一下树龄和树貌,说不准,自己砍的这棵树就能用到皇城的哪座宫室。可以同族人炫耀不说,记录下来传给子孙,也是家族的资本。
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人终于坐不住了。
之前,这事是兴宁伯同凭祥县令的私人行为,虽有成国公的支持,终究不是百分百安全。而今锦衣卫驾临,传达天子手谕,兴宁伯无过有功,这笔生意定然是稳赚不赔,不趁早行动,黄花菜都凉了。
兴宁伯太高大上,轻易搭不上关系。
李大令是凭祥本地土豪,托一托关系,走走门路,拉-拉-交情,毫无压力。
一时之间,李家宾客盈门,李庆青几次被热情的商人堵在门里。
明朝商人还算好,番邦行商不识礼仪,连送礼都送出不少笑话。
架不住族长要求,李庆青只能到孟处探探口风。不保证人人吃肉,给两碗汤,几根带点肉的骨头,也是一笔小财,多少能还了人情。
不曾想,没等他开口,孟先扔出一个惊雷。
成国公坐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很有成竹在胸,老子什么都清楚,你小子要倒血霉的感觉。
稳定了一下心神,李县令小心问了一句,“兴宁伯此言,下官不甚明了。”
是对李氏收礼的行为不满?
仔细想想,李氏一族的态度和行为的确有些不妥,很有拉着虎皮扯大旗的嫌疑。
兴宁伯和成国公就是扯起的两面大旗,而李家人撑着旗杆,站在大旗下,大摇大摆收钱,一点不知道收敛。惹得这二位冒出火气,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庆青头皮发紧,冒出一脑门的冷汗。张开嘴却出不了声。别说族长的要求,连申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连日来的风光,让李家人渐渐变得肆意张扬,忘记了立僧本。如此下去,别说赚钱,一族都会招惹祸事。
李氏一族在凭祥势力很大,但在兴宁伯眼里,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安南胡氏嚣不嚣张?分分钟灭掉。
缅甸老挝的土司蛮不蛮横?一样被拍扁。
李家能有今日,是受朝廷的荫庇,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还做什么县令,当什么土豪!
兴宁伯无需亲自动手,只要在皇帝面前递个话,表明一下态度,李家就会自云端跌落,最糟糕的结果,从凭祥彻底消失。
见李庆青脸色发白,不停的冒冷汗,孟眯眼,弯了一下嘴角。
他还没说什么,不过简单提了一句,李县令就被吓成了在这样,权力的确是个好东西。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倒过来也很实用。
李氏在木材交易中尝到了甜头,借着出面收购木料的关系,与当地土官-豪族都拉上了关系,隐隐有了走出凭祥,成为思明府领头羊的迹象。
短时间的实力膨胀,导致心理上的膨胀,进而行事变得肆无忌惮,不服管,并不稀奇。
孟要做的,是在李氏迈上岔路之前,狠狠下一棒子。
皇帝将筹集军粮的事情摊派到他头上,容不得半点迟疑,时间成为了最紧要的东西。放弃李氏,再扶植一个当地豪族,不是不可以,却太浪费时间。他还要用到李庆青,打一棒子,让李氏清醒一下,是最简单的途径。
李庆青仍在冒汗,孟笑道:“李大令不必紧张,本官并没有追究之意。”
“伯爷的意思是?”
“除木材外,本官还有一笔大生意,单以凭祥本地是吃不下的,便是整个思明府也差了些。”孟顿了顿,见李庆青发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才继续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希望能请这些行走番邦的商人前来一晤。最好是熟悉暹罗及老挝等国的商人。”
暹罗,老挝?
李庆青知道木材的事过了明路,并不知晓天子将三十万大军的军粮也顺手扔给了孟。
历史上,进攻安南中途,永乐帝的确下令停止征调广西粮饷,但那是在大军攻占安南东都之后。
现在的情况却是,刚打下多邦,皇帝就不给粮食了。
被-剥-削-压-榨-的兴宁伯也得到了深刻教训,赚钱可以,翅膀不能乱扇。不小心刮起龙卷风,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很有可能会是自己。
“伯爷要做什么生意,可否透露一二?”李庆青小心解释道,“下官绝无他意,只是在召集商人时,得有个说法。”
孟点点头,的确,红口白牙,一点消息不透就把人叫来,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以另类方式开口要钱。
造成误会是次要,影响不好,很不利于筹粮计划的实施。
斟酌片刻,孟低声同朱能商量了一番,在获得朱能同意后,告诉李庆青,他要做的是粮食生意。
“伯爷要换购粮食?”
“对,本官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孟道,“此事关系重大,李大令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召集商人时最好先做一下甄别。身家背景模糊的,就不要带到本官面前了。”
“是。”李县令拱手道,“下官明白伯爷的意思。若无他事吩咐,下官这就回去着手安排,最迟十日即可给伯爷消息。”
“十日太慢。”孟道,“最迟五日,人多少没关系,重要的,是常年行走于暹罗等地,消息灵通,更要信得过。”
“是,下官一定照办。”
李庆青比往日恭敬十倍,说话也多了几分谨慎。
待他离开后,朱能从圈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贤弟说好的,今日为贤弟压阵,他日再有赚钱的好事,定要算上为兄一份。”
“国公爷不说,下官也不敢忘。”
“贤弟就是太客气。”朱能性格直率,未及不惑之年,同沈瑄的交情相当不错,自然也会多照顾孟几分。见识过孟的手段,照顾之余,更起了同他相交的心思。
从朱能身上,孟学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做人要厚道,交友需谨慎。同永乐帝及其手下做朋友,就要做好被-剥-削-压-迫-的准备。实诚二字,委实不可取。
“李庆青倒是可信。”朱能大病一场,体力不比从前,抻了抻胳膊,便有些冒汗,“他找来的人未必可信。”
“此事,下官也知晓。”孟倒了一杯茶,送到朱能面前,“但事急从权,况且商人逐利,一倍不行,便两倍三倍,五倍乃至十倍,利益至此,聪明人都会考虑一下逆行的后果。”
“实话是实话。”朱能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此一来,咱们不是吃亏?”
“不然。”孟笑道,“近些时日,登门拜访李家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只要不是一家的生意,便有压价的空间。再者说,这是笔无本买卖。出钱的是黎氏逆贼。”
朱能仍是皱眉,“陛下虽许便宜从事,但大军-缴获太少,总是不好。”
“国公爷多虑。”
“哦?”
孟回身取出令人绘制的安南暹罗等国舆图,线条略有些简陋,连国都都没有标注,只有各国相邻的轮廓,以及部分被重点划出的边境土地。
“国公爷请看这里。”孟点着占城和安南相邻的一片地区,“据闻,这些土地本为占城所有,后为安南出兵占领。此次占城国王请随大军出征,报仇为其次,夺回这些土地才是根本。”
“你是说?”
“我朝天子以诚推人,为救安南百姓于水火,才派出仁义之师。占城向我朝称臣,岁岁纳贡,自当为其主持正义。占城国王为显诚意必有所表示。一行十效,有占城先例,安南临封自然纷起效仿。”
朱能的眉头渐渐舒展,“继续说。”
“另外,朝廷定下逆贼之名,黎季牦父子为首恶,其下有从恶者,亦有无辜被牵累者,当做甄别。”
甄别的活自然不能白做,给点表示是为应当。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美好未来和直奔天堂的区别。
“另有同黎氏及其从逆血仇者,定愿手刃仇人。陈氏复位之后,臣属安排也当有所考量。”
孟的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朱能却听得十分明白。
和安南有仇的,想亲手报仇,定要意思一下。
投向明朝,想在黎氏灭亡后官复原位甚至更进一步,同样要有所表示。
这些都是不能摆上台面的外财,上交朝廷,御史言官一定会蹦高。用来换购粮饷,充实大军,却是相当不错的主意。
只不过,全部需要预付。
风险越高,收获越大。
等到战争结束,安南全境平定,再走关系,谁理你?朝廷的敕命下达就是板上钉钉,想送钱都找不到门,窗户也没有,烟囱更要堵上。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心意”都照单全收。必须甄别出哪些是真心投诚,哪些是两面三刀。朝廷费劲巴拉的把安南打下来,扶持一个会同自己作对的政权?脑袋进水了!
从国主到朝臣,新的安南政权必然会同明朝维持相当友好的关系。虽然孟知道在永乐朝,安南归入了大明版图,可存在他这个变数,历史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再有一个“陈王子”冒出来,着实难以预测。
毕竟朱能都活下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本质上,朱能是个武将,却不乏政治头脑,否则也不会跟着朱棣一起造-反,并在张玉死后成为朱棣麾下第一大将。
听完孟的一番话,沉思许久,想透其中所有关窍,不由得叹息一声,“后生可畏。”
孟撇嘴,刚才还叫“贤弟”,转眼就“后生”了
朱能却道:“贤弟将个中缘由全盘托出,如此信任,为兄着实感动。”
孟继续撇嘴,装,继续装!当他没看到这位盯着舆图,恶狼一般的眼神?
换做成国公主持筹集军粮一事,被盯上的番邦,绝不是扒层皮那么简单。
可见,自己果真是个善良的人!
曾被孟十二郎坑过或即将被坑者,获悉这番自我评价,不知会作何感想。大概会找个地方哭一场,顺便抓起鞋底狂拍小人。
兴宁伯善良?这世界上还有奸佞之徒吗?
孟计划筹粮,朱能大力支持,李庆青全力跑腿,广西云南各地商人闻风而动,一条遍布暹罗占城老挝等国的交易网,即将铺开。而这张无形-巨-网在未来所起的作用,连织网的人都没有预先想到。
与此同时,进攻安南的明朝大军正沿富良江南下,直捣安南东都。
有了进攻多邦城的经验,大军仍是火炮开轰,火铳弓-弩-列阵,小股骑兵冲锋,步卒发起最后进攻。
在多邦城缴获的十二头大象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投降明军的安南人和随军出征的象奴,驱赶着大象,拉动滚木,直冲东都城下。
城内守军没有犀利的火炮,也没有立功心切的敢死队,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墙被大铁球砸出一个又一个豁口,紧接着被冲上来的大象撞倒。
抵抗?
抵抗个x!
逃命要紧!
明军冲锋的鼓角声中,安南守军弃城逃跑。
城中守将见势不妙,跑得比麾下更快。将城内的上百万石粮食和大量军械全都留给了明军。
安南人的武器,明军看不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却是好东西。
明军在东都以北发起进攻,粮草多储存在城东南。
攻下东都之后,大军直接在城东南扎营,确保所得粮草安全。不牢固的城墙全部-推-倒,免得阻碍了视野。有武刚车和木楼,不到三米的城墙就成了-鸡-肋,不如-推-倒,也便于日后的重建工作。
沈瑄带兵进入城内,除了残垣瓦砾和安南军的尸体,只有跪倒在路旁的安南庶人。
“周荣。”
“卑下在!”
“率人到城东清点军粮。”
“是!”
“高福。”
“卑下在!”
“率人去城南,切忌扰民。”
“遵命!”
“令随军通译张贴榜文并遣降卒驰谕各处,言天子仁德,只究首恶,凡降附来归者,经查无犯官军,可官复原职,民复原籍,为军将者另作安排。”
“总戎,是否上报朝廷再行招抚?”
沈瑄拉住马缰,不及开口,有兵卒来报,朝廷天使抵达。
“朝廷来人?”
沈瑄策马回营,在营前见到了一身大红锦衣,单手按刀而立的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杨铎抱拳,“定国公,久违。”
“杨指挥使缘何在此?”
“本官身负天子手谕。”杨铎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温度,“能此时赶上大军,还要亏得兴宁伯帮忙。”
沈瑄翻身下马,玄色铠甲,背对夕阳,如玉的面容仿佛结了一层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