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王氏的信并不长,孟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越看眉头拧得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爱玩爱看就来。ls。org
“我竟不知,自己置下良田千顷,家仆百余,佃户无数!”
了不得,当真是了不得啊!
孟牙关紧咬,忍不住冷笑出声。
自九叔公走后,族里少了一个明智的老人,好似没了拦在前面的绳索,不到两年,竟已到如此地步!
主动送上门的田产,几乎来者不拒。贪心不足,竟公然打着他的名义-侵-占良田,在“买地”过程中,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期间种种,孟王氏未在信中详细叙述,只一句“贪婪甚,几-逼-人至死”,已是触目惊心!
不到两年时间,孟家屯附近的田地多已改了田契,归到他的名下,实际出产的利益早已在族内瓜分。
“这是要干什么?!”
怒气上涌,孟猛的站起身,用力握紧拳头,狠狠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钝响,竟丁点感觉不到疼。
气怒之下,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单手撑住桌沿,才险险没有栽倒在地。
饶是如此,桌边的圆凳仍被踢倒。
听到声响,门外亲卫不敢擅自闯入内室,只能焦急问道:“伯爷,可有不妥?”
“没事,不必进来!”
用力闭上双眼,许久,眩晕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孟苦笑,千算万算,恨不能把脑袋剃光,就为不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今倒好,只要去一趟孟家屯,有心查一查,证据明摆着,满脑袋的小辫子任人抓,一抓一大把。
“九叔公,您生前的教导,族人恐怕早就忘在了脑后。”
侵占良田,迫人为奴,同小吏勾结,欺上瞒下,甚至还将手伸向了营造京城的木材……
胆大包天,事后不好收场?
只要打出兴宁伯的名号,自然有人会帮忙抹平。甚至不需要惊动自己,或者该说,有意的瞒着自己。
如果没有这封家书,他仍旧会被蒙在鼓里,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直至情况严重到无法挽回。
都督同知,伯爵,太子少保,看似荣耀,可这一切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旁人只见到他非同一般的升官速度,压根不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永乐帝可以用他,照样可以将他瞬间打回原形。可笑他在朝中兢兢业业,族人竟然在背后给他下绊子,挖坑填土!
越想,孟越是心中发寒。
“该怎么办?”
为官数年,聚财千万。
如果钱财是自己赚到的,孟拿得心安理得。
可莫名多出的这些田产,无异于悬在脖子上的钢刀,一张可怕的催命符。
即使他事先毫不知情,论罪也够得上死上一个来回。
一旦有人在朝中揭发,他就要“恭喜”自己,当初,他捧着大诰言之凿凿,威风八面的扇别人巴掌,立刻会被-啪-啪-扇回来。
绝对的脸肿!
用力闭了闭眼,锦衣卫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没有给他通气,是否意味着杨指挥使要铁面无私一把?
如果事情真报到天子跟前,是该实话实说争取宽大处理,还是该识相点,自己收拾包袱去广西和解缙作伴?
想也知道,一旦皇帝要处理他,整个孟氏家族都好不了。
北边不用想,能有上山下乡劳动改造的机会就该谢天谢地了。
独坐良久,孟深吸一口气,按了按额角。
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头扎进沙子里当鸵鸟是最笨的选择。
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途径,就是主动交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何况,田产之外,瞒报粮税,向营造京城的木料伸手才更加要命。
想到这里,孟恨得咬牙。
想做生意,想赚钱,为什么不和他说?安南的木料,下西洋的商船,只要开口,哪处不能赚钱?偏偏要对天津卫运往北京的木材打主意!就算是人为财死也该长点脑子吧?
看一眼滴漏,不由得苦笑,请假的条子不必送了。今日过后,他就要换个地方住,能不能保住官位都是未知数。
“来人。”孟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守在门外的马蓉立刻道;“卑下在,伯爷有何吩咐?”
“把送信的人带来,我有话要问。”想通了,孟反倒没那么多担忧,只觉得累。如果沈瑄现在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是!”
当送信人被高福带到时,孟一下愣住了。
“四堂兄?”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断了两根手指,从军中退下,主动到卫所屯田的孟四郎,孟清江。
房门关上,兄弟俩都谈了些什么,暂时无人知晓。
两盏茶的时间后,房门开启,孟清江带着孟的亲笔信离开伯府,快马赶回北京。
孟整肃衣冠,跃身上马,目的地,锦衣卫北镇抚司。
奉天殿,西暖阁
永乐帝放下笔,看着面带忐忑的朱瞻基,道:“瞻基,郑侍诏告诉朕,你想临摹乾清宫中的那副舆图?”
朱瞻基抬头,貌似有些犹豫,“皇祖父,孙儿……”
“只需回答朕,是还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亲自来同朕讲?”
“孙儿……”不敢。
朱瞻基低下头,眼圈发红。
朱棣看着他,祖孙俩都没说话,西暖阁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朱棣叹息一声,对在一旁伺候的郑和说道:“先下去。”
“是。”
郑和弯腰,麻溜带人走出暖阁,顺手关上房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出航两年,专业仍没生疏,体察天子之意的本事也没落下,郑公公长舒一口气。
待到房门关上,朱棣才开口说道:“瞻基,你是在朕身边长大的。朕和皇后对你如何,你该清楚。”
“皇祖父,孙儿、孙儿错了!”
早慧,聪颖,隐忍,终究抵不过年龄。
十岁的少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孙儿只是害怕,害怕皇祖父不再喜爱孙儿……”
朱瞻基继承了朱棣的长相,却没能完全继承朱棣杀伐果决的性格。
自平王搬出文华殿,朱瞻基一直都在担忧。察觉到平王妃的举动,好似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平王临行前的一番叮咛,更让他无所适从。
皇祖父,先是天子,一国之君,才是祖父。
对前路的惶恐,对朱瞻壑的羡慕,对父母的想念,对皇宫突来的陌生,种种情绪叠加,几乎要压垮了他。
朱棣已经对长子彻底失望,连最后的父子之情都将被斩断,但对宠爱了近十年的长孙,始终没法狠下心来。
“瞻基,过来。”
朱瞻基哭得直打嗝,还是听话的走到朱棣身边,“皇祖父。”
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落在他的肩上,带着安抚。
朱棣会摸朱瞻壑的发顶,却不会对朱瞻基这么做。因为朱瞻壑还年-幼,而朱瞻基已经是个少年。
十岁,在皇族中,不能再算作孩子。
朱棣的安抚十分奏效,朱瞻基抬起头,不再泪水横流,却仍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嗝,生生将严肃的气氛破坏了一大半。
永乐帝无奈,该说的还是要说。
“你是朱家人,行事不该畏首畏尾,更不该效仿酸丁那一套!不过是一幅舆图,直接向朕开口,便是给了你又如何?何须害怕?姚少师教导你的道理,朕看你都忘到了脑后。”
“皇祖父,孙儿惭愧。”
“这些话,朕只说一次,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朱棣的语气陡然间变得严肃,“你是皇长孙,需知礼仪孝悌,行事光明磊落,为弟妹做出表率。只要你不犯下大错,朕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富贵。不要学你的父王,更不要学你的母妃,可明白朕的意思?”
朱瞻基终于不打嗝了,咬着嘴唇,沉默片刻,说道:“皇祖父,孙儿明白。”
“你是个聪明孩子。”朱棣放缓了表情,“你想看舆图,可是好奇海外之土?”
朱瞻基愣了一下,泪水挂在眼角尚没来得及擦去、
这就换话题了?
他还以为皇祖父会再讲几句道理……
“回皇祖父,孙儿的确好奇兴宁伯所言的海外大陆。自初次听闻,便始终不能忘怀。”
“哦。”朱棣点点头,扬起声音,“郑和。”
暖阁外侍立的郑公公立刻应诺,“奴婢在!”
“你去乾清宫,不,去兵部,将新绘制的舆图取来。”
“是!”
话音落下,暖阁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乾清宫中的舆图尚且粗陋,兵部临摹修改的舆图更为完善,你带回去,若有不明之处,待兴宁伯进宫讲学,可亲自向他请教。”
“谢皇祖父!”朱瞻基窥着朱棣的神情,又问了一句,“孙儿听闻兴宁伯逢单双日所讲内容不同,讲授海外风物时,孙儿也想同堂听讲。”
“这……”
没等永乐帝给出答案,有宦官在暖阁外禀报,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求见。
朱棣皱眉。
两个时辰前刚来过,又来?
“宣。”
知道杨铎这个时间过来,定然有要事,朱瞻基主动表示,他今日还有课未习完。至于向兴宁伯学习一事,有机会再向皇祖父申请。
“孙儿告退。”
“郑和回来,朕让他将舆图给你送过去。”
“谢皇祖父。”
“去吧。”
“是。”
朱瞻基退出暖阁,正巧在门口遇上杨铎。
“世子。”
杨铎行礼,朱瞻基侧身回礼,丝毫不在意被看到哭肿的双眼。
有些事压在心中太久,挑明了,即使仍有不甘,仍有羡慕和嫉妒,整个人却轻松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转身离开的朱瞻基,杨铎挑起一边的眉毛,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很快隐去。
比起突然出现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某人,平王世子这点变化,压根可以忽略不计。
走进暖阁,杨铎跪地叩首,“臣参见陛下!”
“起来。”朱棣问道,“可有要事?”
“回陛下,半个时辰前,太子少保,大宁镇守兴宁伯到北镇抚司投案。”
“哦……”朱棣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杨铎在说什么,神情一怔,“再说一遍?”
“半个时辰前,兴宁伯到北镇抚司投案,言其族人仗势妄为,侵占良田等事,并自备供词。”
投案,还自备供词?
朱棣的表情很微妙。
杨铎垂首,孟大摇大摆走进北镇抚司,道明来意,他的表情也没镇定到哪里去。
凡是当值的锦衣卫,脸上都呈现出鲜明的囧字。
自锦衣卫北镇抚司重立以来,主动向锦衣卫投案,要求入住诏狱的勋贵朝官,孟伯爷是第一个。
上溯洪武朝,将刑部大牢,应天府,锦衣狱轮番住个遍的,孟伯爷也是实打实的大明第一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事实上,孟氏族人侵占田亩,广收佃农,隐瞒粮税一事,锦衣卫一清二楚,朱棣也知道个大概。若是认真查办,参与此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流放充军。孟也逃不脱干系。
可永乐帝也十分清楚,孟氏族人的所作所为,孟有极大可能不知情,加上护短的性格,一直没打算让锦衣卫下手狠查。
多占几亩田,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大不了事后提个醒,给苦主相应的补偿。
不想,孟突然自己跑锦衣狱投案自首去了。
这事闹的,到底该依律惩处还是该网开一面?
“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当严查。”
朱棣皱眉,严查?
“兴宁伯在供词中言,有官军奉命督运木材至北京,纵-恣-贪-淫,私同商人交易,以折损上报,多支廪给。顺天八府,大宁三司均有牵涉其中者,宜治其罪。更言,其身为大宁镇守,有不查之责。”
“此事可属实?”
“臣已向顺天府传讯,不出十日,当有切实消息传回。”
朱棣沉吟,这么大的胆子,敢向营造北京城的木材下手,还险些瞒住了朝廷,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办到,背后的能量绝对不小。理所当然,获利的人更不会少。
突然把这件事掀开,无异于-捅-了马蜂窝,掐断了这些人的财路。
主动投案,写好的供词,锦衣狱……
突然,朱棣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难怪孟主动跑锦衣狱中呆着,因为那里最安全。
这样的事,兴宁伯之前不就做过一次?
聪明?果真聪明。
气人?着实气人。
按着额角,永乐帝当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杨铎。”
“臣在。”
“兴宁伯暂押诏狱,单独关押,不许动刑。待事情查明,随驾北巡。”
翻译过来,兴宁伯是朕罩着的,关在诏狱中只是暂时,安排一个单间好好伺候。朕来日北巡,还要他伴驾。
“臣遵旨。”
“至于孟氏族人,”朱棣拧了一下眉毛,“查主犯,发开平全宁等卫戍边,收其全部家产。从犯发遵化炒铁,令其返还抢占田地。不论罪者,每日诵读太-祖御制大诰,以修身养德。”
“是!”
“这件事由锦衣卫办,不必上报刑部。”
“是!”
“查案时,莫要惊扰到兴宁伯家人,违者以罪论。”
“臣遵旨!”
刚议定,又有宦官在暖阁外禀报,征讨安南大军班师回朝,飞驰来报,已近城外三十里。
永乐帝先是一喜,随即又是一皱眉。
大军回来了,定国公班师了,兴宁伯却跑锦衣狱中住着去了……
上次孟入住刑部大牢,沈瑄强住进去,差点把刑部的牢房拆了。北京刑部尚书堵了户部尚书一个多月,就为刑部大牢的重建费用。
这次不是刑部大牢,而是锦衣狱。
要是沈瑄把锦衣狱拆了,户部绝不会掏钱。南京北京都没得商量。
动内库?
虽说他不差钱,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捏了捏额角,朱棣头疼。
“杨铎。”
“臣在。”
“诏狱数年未曾修缮,还结实否?”
杨铎不解。
“比起北京刑部大牢如何?”
北京刑部大牢?
半空一个响雷,杨铎悟了。
想起定国公之前的丰功伟绩,杨指挥使瞬间脸绿了。
北京刑部尚书还能到郁司徒家门前蹲点。他呢?派人趴夏司徒家房梁还是向天子伸手?
想想至今没获批准的加薪条子,杨指挥使垂眸,第一次有了把“犯人”从诏狱里丢出去的冲-动。
京城三十里外,沈瑄策马行在大军之前,黑色的铠甲,在夕阳的映衬下,似泛起一片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