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停在距离大门不远处的拐角。
雨还在下,却俨然小了许多,淅淅沥沥地,天地间都是湿漉漉地雨水气,又潮又闷。长公主撩了马车帘子的一角,看着雨幕之外的那个人……袍子被雨打湿,雨水甚至溅上了他的头发,三三两两的贴在额头上,有些狼狈。而屋檐下,一汪又一汪浅浅的水渍。
驸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马车,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踱步,走了两三个来回,便上前同小厮说话,背对着这边看不到表情,却看得到对方微微弯着背搓着手,很是不自然的样子,隔着这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急切。
有那么一瞬间的陌生感……
就好像昨日还是英俊少年的模样,突然间,时光就匆匆朝前奔涌而去,再回首,那人已经青春不复。
长公主看着那人背影,缓缓叹了口气,放下了撩着的帘子,重新正襟危坐,低眉顺眼的样子,“嬷嬷……你说,本公主当年,为何看上了他……”
像是问嬷嬷,又像是在问自己。
傅家,不是皇室最满意的联姻对象。彼时母妃觉得这个男人太窝囊,并非适合托付终生的那个人。
可少女心思就是如此奇怪,一眼看对了,之后所有的一切落在眼里都是好的,即便再不好,自己也能给他找到理由开脱。至于窝囊?怎么能是窝囊呢,明明是细心体贴,何况作为皇室的女婿,此生与仕途无缘,要那些个雄心壮志作甚?
好好地享受荣华富贵、花前月下,多好。后来才知道,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想法到底太过于单纯又天真了。
彼时傅家已有一位谈婚论嫁的姑娘,是指腹为婚的女子,出生小镇,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因为老掉牙的桥段子攀附上了傅家而已。
就是后来的张氏,傅卓睿的亲生娘。
母妃为人和善,不愿被人戳脊梁骨,不愿让天下人说皇室以权谋私、盛气凌人,更不愿让父皇难做。可彼时的自己太骄傲,她能允许对方不喜欢自己,却不能允许输给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
一国长公主,还是一个野丫头,这个选择很简单。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她连等于停歇的耐心都没有,找上了傅家,直言相问。不出两日,那人就亲自出来解释,说那姑娘只是远房的一个表妹,并非什么谈婚论嫁的对象,希望大家伙儿不要妄自揣测坏了人姑娘的名声云云,总之,端地一副清风霁月的样子。
事后,彼时还在世的傅家老爷狠狠打了他一顿,一个月没下得来床。
一个月后,赐婚圣旨就到了。
母妃却仍担心,她说一个关键时候连恩情都不顾、连父母之命都能轻易割舍的男人,靠不住……何况,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往后余生里几乎可以预见的藕断丝连,那样的日子……很苦。
自己却不信,皇室血脉里的尊贵令她骄傲地完全没将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放在眼里。
后来的事实也的确证明,这个女子到底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足为虑,哦,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绣花枕头,还是一个并不如何得人喜欢的绣花枕头。毕竟,在张氏进门之前……刘氏先进的门,生了傅卓君。
瞧,男人就是如此。
权势、地位、美人都有了之后,他尚且还不满足,他还想要……尊严。
明明靠着皇室荫蔽才有的这滔天的富贵,却又极讨厌承认自己的游手好闲……为了表达他的不满,他甚至从来不抱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亲生的嫡长子取名为辞……
明明最初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他却又开始埋怨是皇室逼迫他做了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是自己这个长公主将他绑进了洞房。
皇室重名,自不会让他出去胡说,于是退了一步,允他将养在外头的女子接进了府里,就是刘氏。一个妖娆漂亮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魅,没多久,傅卓君出生了。
驸马不得纳妾,他纳了;驸马不得进烟花之地,他进了;驸马需尽心服侍公主,他莫说服侍了,他连看自己这个发妻一眼都觉得玷污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们早已形同陌路……他享了皇室尊荣,却并不履行驸马职责。
一步退了,步步退……彼时再多的情分也终于日渐消磨殆尽,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她提出和离,他却不愿,甚至放言说皇室欺人太甚,他要让这天下间的人都来评评这理,“天下人悠悠之口”俨然就是他唯一奏效的武器,他紧紧抱着这武器不撒手。
吃相实在难看。
可彼时父皇母妃都已西去,如今在位的陛下最重名节脸面,和离一说被他驳回,只象征性地送来无数金银珠宝以示安慰。
后来,她便借着亲子病重需要静养为由,搬离了傅家回到长公主府。
眼不见为净。
原以为,他们两人除了国宴一起亮个相之外,便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冒着这样的大雨来敲她长公主府的大门,着实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
“殿下……”嬷嬷看着长公主沉默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声唤道,迟疑着,“殿下……可要去见一见?”
马车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帘子遮了外面的那人的样子,眼前却还是他对着一个门房都略显卑微的样子。自己……彼时到底是为何看中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呢?
母妃说得对,这个男人窝囊极了。
偏生,窝囊便窝囊了,皇室真的不需要一个胸怀大志的驸马,可……错就错在,享了一生荣华富贵,临到头便忘了这富贵来自何处了。
长公主摇头,低声说道,“不必了……咱们从后门走吧。等回头,你交代门房一声,这几日……府上不见客。”说着,靠着马车侧壁,缓缓阖了眼。
心里有些东西,似乎终于随着那道和离的圣旨一起被轻轻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