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蛮子跪着,一字不发。
在帝都这许多日子,他脸上斑驳的潮红淡了不少,比第一次见的时候好看了许多。时欢支着下颌,挑眉浅笑,倒不像是在审视阶下囚,而是在和数月未见的老友打招呼般,“看来还是帝都的水养人,瞧瞧这模样,的确是俊俏不少了。”
预料之中的刑罚没有到来,气氛平和有些诡异,对方错愕看来。
“时家没那么好进。本小姐从未怀疑过管家的忠心和能力。”时欢接过含烟递过来的茶杯,握着杯盖拨了拨水面,“这也是为什么本小姐一直容忍你到现在的原因。左右一个眼线而已……水至清则无鱼,谁家没一两个眼线呢。与其把你捉了让人费心继续塞个新的进来还要费心找……倒不如就让你自以为是地呆在那好了。”
时欢靠向椅背,换了个更舒服地姿势,才道,“可你实在有些不大聪明。”
说完,掌心摊开。
含烟立刻心领神会,递过一张明显被揉捏过又展开了的纸张。时欢捏着那纸,晃了晃,“顾言耀已经败了。朝廷多少官员避之唯恐不及,你倒是……还想着做那从龙之臣一照飞天?是你太幼稚了,还是将我时家想地太简单了?”
彼时林荫道上擦肩而过,看起来还是如常的模样。
可偏偏,之前的几次交集,这个看起来像是蛮夷之族的少年守规矩到近乎于刻板的样子,今次却明显仓皇到有些失魂落魄。于是时欢问,你母亲如何了?
答案不是最主要的,但凡一个人小心应对的时候,旁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譬如眼神、譬如下意识的动作,都会逐渐暴露出来,他时不时捂一下自己衣襟的样子,让人起疑。
时欢扬了扬手中那张纸,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密密麻麻记录了最近时家诸位主子们的行程。包括,始终闭门不出的时大小姐,包括,脾气差了许多、并且很少去时小姐院子逗留的太傅。
都有些反常,若是深究总能发现一些问题。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毕竟,想必这也不是传到顾言耀手中的第一封信笺,虱子多了不怕痒。何况,眼线总要有些用处、有些信息回馈到主子那里,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眼线。
但他万万不该起了动姑姑的心思。
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字字句句都是如何绑架皇后要挟皇帝的言论,并且格外忠心耿耿地表示,此举若败便也是他个人行径,同贤王殿下无关,若成……还请贤王殿下看在从龙有功的份上,保其一世无忧即可。
要求……倒是不高。
时欢轻笑,勾着嘴角,讽刺又冰凉。彼时觉得他有问题,便起了心思,派了个小丫鬟撞倒了他,泼了他一身油腻腻的剩菜汤水,他自是要去换衣裳,片羽便一早去守着,趁机偷出了这信笺。
王蛮子低头,叩首,“奴才想说冤枉。只是大小姐不信,奴才便不说。奴才始终谨记大小姐在母亲病重之时伸出的援助之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才绝不会背叛大小姐。”
说着,一个头重重磕下。
院中的小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面色疑惑,竟是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演地太真了。
时欢却笑,勾着嘴角,“王蛮子……这名字,是你的吗?”
“是。”对方仍埋着头。
时欢看着还在演戏的少年,指尖轻叩椅子扶手,哒哒地轻响。像是叩上了心脏,有些沉、有些闷,风都吹不散的闷,只听少女娓娓道来,“王家。祖上做布帛生意。的确是塞外之人,只是自打王蛮子祖父这辈开始,就定居帝都。王蛮子自打出生之后都没出过帝都。但偏偏王蛮子出生时似是返祖,打小生了一张黑红而粗糙的脸,像极了走南闯北的塞外之人,是以,其父取名,王蛮子。”
众人听地一愣一愣的,还有丫鬟格外入神地顺嘴说了句,“后来呢?”说完才觉失言,赶紧捂了嘴悄悄退后一步。
时欢看了她一眼,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就说了下去,“然后?然后本小姐也的确去查过,帝都也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故事、名字都对得上。”
王蛮子悄悄抬了头。
却听时欢声音一抬,扬言,“唯独这张脸对不上!”
对方豁然抬头,“不可能!明明……”
声音戛然而止——他知自己已然露馅。王蛮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欢太聪明了,她字字句句都是有目的的,一句废话不曾多说。譬如,最初的那句,果然帝都的水养人。
果然,就见时欢笑意盎然地抿了抿嘴,“王蛮子脸上的黑红,是自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是祖祖辈辈血脉里的东西,在帝都生活了十几年都不曾消散分毫。可你不同,你是塞外晒出来的,一旦回到帝都这样的地方,自会日渐消散恢复到原来的肤色模样。”
“所以……王蛮子,这是你的名字吗?那个病重的老妪,是你的母亲吗?本小姐的援助之手,伸向的可不是你,你自是不必对着本小姐感恩戴德!”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假的?”
“天呐!其心可诛!太险恶了!若非咱们小姐慧眼……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呢,竟然想伤害那么好的皇后娘娘……”
七嘴八舌的,像是一群鹦鹉,又像是彼时午后的蝉鸣,闹得慌。
王蛮子低着头伏于地,打死不承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小姐今日要打杀了奴才,倒也不必如此苦心孤诣地如此嫁祸。就像大小姐所言,不过就是贱命一条……原也不会有人打抱不平。”
“是呀。那人并不会替你打抱不平。”时欢颔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甚至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更不会道一句惋惜,这世间只会有人记得有个罪人名唤王蛮子,而你……叫甚名谁,谁又在意?甚至,谁能证明你活过?如此……可还值得?”
可还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