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童在林府中唤作幺儿,平时负责喂饲家禽,刚刚投喂中发现易辰用来实验「断伤膏」的鸡兔不断抽搐,没一会就不再动弹了。于是一手提鸡,一手拎兔,慌慌张张地跑来寻易辰。
用沸水去了鸡兔一身毛皮,易辰观察到原被割破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且连一丝疤痕都不曾留下。只是这它们的眼睛和鼻孔中都含有一丝淡淡香气,这气息很熟悉,就是「断伤膏」里那一缕不合时宜的清香。
“这膏药的疗效的确不假,只是这香气难道是一种慢性毒药?”想到此处易辰不禁背脊一阵冰凉。
“赶紧去埋了吧。”易辰道。
“是,少爷。”幺儿将鸡兔捧起,跑向花园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愉悦。
小童走后,易辰回到房间,坐在榻边,翻出那盒「断伤膏」,打开又闻了闻,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幽香。
“究竟是谁,好狠毒!假如我当初用了不知道可以比那鸡兔多撑几日,最终也难逃一死。”易辰咬牙道,心中将慕容钧明、慕容云厝和傅启都怀疑了一遍。想着自己素来与人无怨,是否只是因为父不慎亲伤了世子,导致他怀恨在心,加以报复?不禁感叹人心叵测。
“他们尚且如此对我,那父亲又当如何?是不是会有危险?”易辰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起身便要往外走,要去父亲在城外的军营看看情况。
可当他刚打开府里的大门,就发现一个伟岸的身姿已经站在门口。
“辰儿,你可是要出门?”原来是林渊回来了。
易辰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父亲,您回来了?”
随着林渊身后,又返回了客堂。仆人丫鬟递上脸巾、水盆,易辰一声不吭地站在边上侯着。
林渊问:“辰儿,你的伤可痊愈了?”
易辰答:“是,已经痊愈了。”
“看来世子的什么断什么膏的果然是灵药。”林渊感叹道。
易辰不搭下茬,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林渊便察觉了儿子的不对劲,于是使了个眼色,左右仆人丫鬟,奉完茶便识趣的离开了,临走时还将客堂的大门闭上。
“说吧。”
易辰从怀中掏出白瓷盒,放在茶几上:“儿没有用世子给的药。”
“没用就没用吧。辰儿你体格不错呀,恢复的也真快。”林渊不在意地笑道。
“儿抓了一鸡一兔,试了试这药效。”易辰继续说道,紧接着冷冷地说了三个字,“都死了。”
“什么?”林渊顿时大惊。
“都是毒死的,这药有毒。”易辰补充道。
“辰儿,你可看清楚了,可不要胡说!会丢了脑袋的。”林渊慎道。
易辰坚定道:“不敢乱说。”
“可恶!他们道要将我们林家也赶尽杀绝吗?”林渊脸色通红,一抬手便将手中盛了白菊清露茶的耀州官窑黑釉兔毫盏摔得粉碎。
“父亲,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王爷找我到王府中训话,说我教子不严,故使你不懂规矩,冲撞了世子的爱妾。仅此贬了一级的官爵,扣了我半年的俸禄。我原本是我们有错在先,能让他爷俩消消气便好。谁知道他们……”林渊怒不可遏,却又欲言又止。
“怪不得,最近下人总在抱怨。原来是这么回事。”易辰恍然大悟道。
“还有那陈新,拿了老子一百两银子,办得这叫什么事?明个我就找他讨个说法去!”林渊将矛头转向裨将陈新,愤而重重地拍了几下茶几。
“父亲,你先别冲动。我听您曾说,陈新与镇南王有些亲戚关系。如果你找他对质,将来吃亏的必然是你我父子。”易辰又重新拿了一个黑釉兔毫盏茶盏,沏了一盏茶,递到林渊跟前,劝道。
“哼!可叹啊!”林渊缓了口气,接过茶盏,“我林渊虽是亡国之奴,和这些年业也替他慕容钧明出了打赢了不少仗,平定了不少地方。到头来居然落不得个好。儿呀,你说接下来如何是好?”
易辰沉思片刻,道:“不动神色,找机会离开南安郡。”
“走?不行!我一个将军只有一擅自离开南安郡便成了叛徒,通缉犯。谁敢收留你我?”林渊否定道。
“可去燕北郡,投奔金狮王。”易辰坚定地说道。
“不可!”林渊又否定道。
“为何?”易辰不解。
“孩儿,金狮王残暴,你我要是过去,一定会被他下大狱的。你可不知道他的那个「灭生狱」有多可怕,就算是阎王老鬼去了,也要惧怕三分。”林渊连连摆手。
“可是,我看邸报,金狮王正在招纳人才,我想他是累倦了战争,想用这个法子,轻松诏安一些流寇叛将。父亲乃南安第一剑,又是久战沙场的将军。投奔过去必然重用,如果把我们下了大狱,不就绝了他诏安之路吗?所以,不用担心。”易辰解释道。
“容我再细细想想,毕竟就算我们要走,也总不能立马就走。”林渊推脱道。
对于父亲的态度,易辰早有预料。林渊平时唯独喜欢和易辰交流,可在做决断之时却不知是因为觉得儿子年轻,还是要凸显父亲的威严,常常不肯听从易辰的建议。
此刻,林渊喝了一口茶,又缓了一下激动心情,问道:“你确定你的那些兔啊,鸡啊,一定是被毒死的吗?”
林渊还未开口回答,就听见屋外一片骚乱,有丫鬟拍门而入,跪倒呼喊道:“老爷,不好了!家里的几个小童死了!”
父子两人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两步,随着丫鬟转西廊,入后杂园,进了东侧墙角一处专攻下人炊事吃饭的小厨房内。
室内有几条翻了的板凳,碎了一地杯碟瓶碗,三个身穿粗布衣的年轻人,卷着身子早已不再动弹,室内一片狼藉。
看他们的表情,双眼上翻,露出大大的白色眼球,两只手紧紧掐着喉咙,嘴巴长得老大,显然在生命的最后想要拼命呼吸。
易辰认得其中一人便是幺儿,所以目光随即瞥向了厨房正中那张大大的木桌子。
半响,易辰面带悲凉,却打发丫鬟下人尽数散去。林渊不解问之,乃道:“父亲,这桌上残存的半只鸡和几块兔肉,便是我拿来试药,被毒死的东西。我怕有牵连,不敢说是毒药所致,只让幺儿找个地埋了,没想到他却与人偷偷烹了食用,乃至于此。真是我害了他。”
“啊?”林渊大吃一惊,却没有当场发作,沉吟片刻,冷冷说道,“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是肯定不能罢了。这几具尸体,为父来处理,你且别管。他们害你没有得逞,却需要好好思考如何应对。”
“父亲,我刚刚已经想过了,要来的终究逃不掉。既然现在没有理由不辞而别,那择日,你带我今日王府,我要亲自见一见王爷和世子,死也要死个明白。”
林渊闻之,默默无语,向门口走去。
过了几日,慕容钧明正在府中饮茶休憩,突然得知林渊带着公子易辰前来拜访。于是便准备在客堂摆了茶迎接。
世子慕容云厝不知为何就得到了消息,也一同去了客堂。
不一会儿,林渊趋步进入,身后随着易辰。见了镇南王,纳头便拜:“臣林渊携犬子,参见王爷、世子。”
慕容钧明点了点头,示意给两人看座,打量了一会儿易辰,对着慕容云厝问道:“那日是他挺身而出,救了姬氏?”
“是的啊,父王。”慕容云厝斜坐在一边,正眼瞧了一眼易辰,又扭头瞧了瞧林渊,脸上阴晴不定。
“小子,你的伤可好点了吗?”慕容钧明问道。
“回王爷,小的承蒙王爷惦记,身上的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易辰赶紧起身,弯腰行礼道。
“父王,你看我的给他的仙药有用吧?”慕容云厝乐呵呵地自夸道。
“呃,回小王爷。王府托傅尹令给的伤药,小的知道贵重,故不敢擅用,供奉在高阁之上,每日上香叩拜,以念王爷和小王爷之恩。”易辰突然下跪,叩首道。
“没有用?”慕容云厝诧异,又打量了易辰一番,挠了挠脑袋道,“你小子体格不错呀,好的这么快?”
“那是小王爷同情,棍下留手。”易辰道。
“这体格……嘿嘿,上次还没好好聊,你既然是南安第一剑之子,有没有学剑?咱俩比比。”慕容云厝笑道。
“回世子,父亲请了先生,教在下的是诗书。”易辰回道。
“哎,不会舞剑呀?真白白浪费了。”慕容云厝,惋惜道。
“云儿,别整天想着比剑比剑的。你已经成人了,你的同辈人都已经开始处理朝廷政事了,你也该自己学起来了。”慕容钧明在一边斥责道,搞得慕容云厝脸色有些难看,口中喃喃,自觉没趣,便先行告退,溜达着出了客堂。
慕容钧明再次让易辰座回位上,与林渊聊了几句,便扯到了几天前突然募兵的事情上,说道:“四海初定,燕帝也是才登基称帝不久。可是大燕内外依旧不安宁。比如最近南安以东,楚河以西这一代就有一伙贼寇聚众近万,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楚河郡无亲王,郡守王奔多次带兵剿匪,可是众贼依山险而守,令他吃了几个败仗,故我想派人出兵征讨。又恐军队常年征战疲惫,军资匮乏。所以广招军队,以备军实,不知林将军怎么看?”
“王爷深谋远虑,只是募兵征兵之事,臣不甚了解。但王爷如果想要出兵讨伐贼寇,末将愿再次领兵前往。”林渊抱拳道。
镇南王大悦道:“好!好一个武夫呀。你能安心打仗,我就放心了。现在云儿也成人了,我希望他能够历练一下,不知你出征时可否带上他?”
“王爷,这……两军交战,都是冒着生命危险,臣恐怕……”林渊有些支吾道。
“呵呵,没事,没事。我只是问问你意见。”镇南王依旧笑道,看了眼旁边的易辰道,“令公子多大了?”
林渊答:“犬子十六了。”
“可有婚配,或者纳妾?”慕容钧明问。
林渊答:“他还小。”
“不小了!该找一个了。不过令郎长得一表人才,恐怕能看上眼的姑娘不多吧。”慕容钧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婚姻只是且看缘分,不知道令郎可当过什么差事吗?”
林渊答:“未曾。”
慕容钧明笑曰:“你看傅炎、周巽他们的子孙也都长大了,令郎也应该做点差事锻炼锻炼了。这将来你我百年之后,他们可都是云儿的左右手,需要多磨合磨合,亲近亲近。”
林渊看了易辰一眼,道:“多谢王爷指点。”
“这样吧,我物色物色,当时先给令郎找份差事锻炼一下。可好?”慕容钧明说道。
林渊尚未回应,只见易辰已经一轱辘起身,跪倒在地连连称谢,惹得镇南王哈哈大笑。
三人又谈论了一个时辰左右,林渊便带着易辰向镇南王告辞。
他父子两人为人低调,没有带奴仆侍卫,也没有骑马坐轿。反正王府离林府也不算很远,便步行着往回走。
今日,已是镇南王发出募兵令的第五天,一路上,两人看见许多百姓都在送别自己壮年的子嗣入伍,他们有些强颜欢笑,等亲人走后偷偷泣泪;有些和家人拥抱久久不肯离散,更多的是一群家眷少则两三人,多则五六众,帮着提行李包裹,陪同着将他们送出淮荣府北门。
“这一别,不知又有多多家庭家破人亡。”林渊想到历经过的一场场悲壮的战斗,不禁感叹道。
“百姓谁不想落生在太平,可是时代使然。今日若无这众多的义士,他日家破人亡者有何止数十倍。”易辰说道。
两人一路慢行,过昌顺大街,经大门紧闭安安静静的月桂楼,复行数百步,又转入平乐巷子中。
没走几步,忽间前方大宅门口,有一彪人马。为首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班刀笔小吏。再细瞧认得,那骑马的正是傅启和陈新二人。
林渊冲他们打了声招呼,傅启笑着对两人拱了拱手,而陈新见林渊带着易辰,脸色出现了异色一闪而过,随即前辈的下马,作揖道:“是戎将军和公子,末将有礼。”
“你们这是?”林渊问道。
“末将奉王爷命令,配合傅尹令一起,监督募兵一事。”陈新礼道。
“既如此,那你们先忙。”林渊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陈新低头侧倒一边,嘴角上挂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易辰路过时,瞧了眼跟前门楣,原来就是那户大财主柳家的大宅们。记得那日柳一鼎为自己仅有一个独苗,而对着刀笔小吏哭天喊地。
今日大门口却张灯结彩,柳一鼎满面笑容,拍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乐呵呵地劝他在军中好好立功。
那年轻人两眼无神,脸色泛黄,身型有些瘦弱,听了柳一鼎的话,下意识地不断点头。
“柳财主,为难你了。”傅启笑着冲着柳一鼎拱了拱手,身后刀笔小吏在一册本上勾掉了什么。
“那也有劳两位大人,亲自来一趟。”柳一鼎回礼,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丫鬟会意将手中一个小包塞到刀笔小吏手中,“这里有些薄礼,是小老儿的一些心意,不成敬意。希望两位大人和诸位官爷笑纳。”
“哈哈,没事,今后还可能要多叨扰柳财主呢。”傅启不但没有推脱,反而命人一把收下了包裹。
易辰原本心中就有些不快,见傅启当众受贿,心中暗骂:“还以为是个大善人,原来也不是个狗货,光天化日的……”转身又见柳一鼎那副笑模样,年轻人那样神情,就猜到一定是“李代桃僵”之计,不知从什么地方买的壮丁,收得义子,将他送入军中。以前看书读史之时,君王诸侯与蛮族和亲之时,不愿送自己的亲生儿女,便常用这招,如昭君出塞故事。
两人回到家中,碰的一声便将大门紧闭。
是夜,林渊独见易辰,轻声问道:“儿呀,你可看出是谁在药中下毒?我看王爷谈笑自若,世子只关心比剑。打你一顿,估计早就消了气,应该也不是他。”
“父亲,孩儿一时也猜不到。”易辰答道。
“世事难料,人心不可测。没想到我林渊廉洁低调这么多年还是被人盯上了。”
林渊哀叹道。
“父亲,敌暗我明。还是不如找机会投奔……”
易辰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林渊打断了:“你以为换个地方,换个主子就会不一样?”
易辰一时默然。
“也许有些人此刻还从燕北郡往我们南安投奔来呢。”林渊撂下一句,便起身离开了易辰的屋子。
与此同时,正有一人在城北五十里地,骑着马向着淮荣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