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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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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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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在县衙广场上“会灯”,这是绵水的习俗。正月十五这天一大早,绵水十三乡的龙灯、狮灯、连宵、采莲船就各自一路逶迤,敲着响器,热热闹闹往县城进发,准备一试高下,争夺由县长亲自颁发的大红丝绸绣球,和一百块现大洋。还有,享受人人喝彩的荣誉。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能从水至龙灯队手里抢走荣誉的,只有极少的两三次。一次是龙老大被对手下了蒙汗药,舞龙的时候步伐踉跄,失了往日风采;一次是鼓手魏打鼓被收买,故意敲乱节奏,让舞龙手互相踩脚摔了跟头;还有一次,原因不详。

    各乡的灯火队自然都是精心准备的,十分用心用情。一个个糙脸汉子,脸上涂着油彩,画着眉和红嘴唇,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衫,包着各式头巾,就有一种粗鄙的美。“会灯”的程序是这样的:各乡先在县衙前的青砖广场上逐一表演,然后由县长给第一名获得者挂了红绸布的绣球、拿了银元摞子后,各家灯火队就自由发挥,纵情扭舞,直到未时方才收镲停锣息鼓。各灯火队队员就散开,三三两两或去逛东岳庙、祥福寺,或约上个好友去吃“扯把子”的拉面,或找个认识路的一起去买陈饼子的方酥饼子……热闹非凡,那才是绵水真正的欢乐时刻。

    会灯开始了,一个鸭公嗓子站在高台上大声唱道:龙是龙,灯是灯

    龙从何处来,灯从何时起?

    仁宗皇帝登龙位

    国母娘娘瞎眼睛

    许下红灯三千六

    留下两盏到如今

    四门挂起文和榜

    召来世上唱灯人

    一唱风调并雨顺

    二唱五谷把风迎

    三唱家家得安乐

    四唱禄位早高升

    五唱七星来高照

    六唱八结福寿增

    七唱九龙来朝圣

    八唱万朵春花神

    引灯词唱毕,排在先头的龙灯就挣脱了绳子一般,嗖地串出,平地起一阵大风,迎来一阵阵喝彩……终于轮到水至舞龙队的表演,却是二蛮子与夏老大交换了位置。二蛮子舞龙头,夏老大舞二把。这是廖知客的精心安排。二蛮子率领一条青龙在一阵响器的怂恿下,一个大旋子就到了广场中央,一十八节长的巨大青龙仪态万方,轻点龙头,轻步慢摇,仿佛在等着人们的朝贺。待青龙一蜷、一曲、一舒、一展、一盘、一绕之后,二蛮子高举龙头猛然一抖,青龙便像被赋予骨肉血脉、被赋予灵魂仙气一般,腾地一下就活了,在广场上翻江倒海的,刮起阵阵罡风,吹得远处的树叶落下,吹得近处的纸片上天,吹掉了县长高域的帽子,撩起了小姐太太们的裙摆……好一番畅快淋漓的龙舞九天之相,好一通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欢乐之音。绵水人每年看“会灯”,看的就是水至舞龙队的这种精彩表演。有乡村秀才串出词来说:“龙灯看水至,观水到青龙,吃茶有三溪,听戏得月楼。此谓之水至之四美也!”水至,因为舞龙而在绵水丽水枕水三县声名远播。

    尚尾巴也是凑趣,在人群边上表演了一会变脸,惹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尤其小孩子们喜欢。二蛮子又将龙头一抖,尚尾巴就扛着龙尾巴蜷缩到龙头下方,二蛮子把龙头一拂,作了个舔尾之状,顺便对尚尾巴说:“给兄弟们招呼一声,准备动手了。”二蛮子快速从龙首处掏出手枪,把龙头望空一抛,对着县衙下那个居中而坐的人就是一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了巨大的骚乱,人群就像决堤后的洪水,憋着劲往四面八方奔突,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就有人被推倒,就有人被踩死踩伤,欢乐的场面就被嘤嘤翁翁的哭喊替代。

    二蛮子的头一枪,就像林中鸟的第一声鸣唱,一鸟鸣而众鸟合,很快就达到百鸟齐鸣的状态。其他舞龙手也纷纷抛掉手中青龙,提着夹子枪,往“青天白日”旗下一阵乱放,那一群所谓的党国的官员就东倒西歪,钻的钻桌底,学的学狗爬,丑态百出。人群也有奔跑的,也有趴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也有想动动不了的……横尸者不少,蜷缩着颤抖着痛的哇哇叫的伤者更多。此地已非生存之地,乃是个人间地狱……

    突然,一个声音从县衙楼道入口处那里传来,是警察局长王怀忠的声音,他憋着太监一样的喉咙说:“水至的乱党听着,抬起你们的狗头看看四周,你们被包围了。”

    隐藏在人群中的罗花生,和趴伏在广场中央的二蛮子,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顶上果然埋伏着不少黑衣队,枪口就像他们邪恶的又长又尖的嘴和牙齿。它们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吞食这些新鲜的革命者!罗花生大喊一声:“撤啊!”但子弹如暴雨般倾泻下来,根本没办法抬头,如何撤退?这一波,舞龙手倒下好几个……革命的感觉如此瞬息万变,吓坏了第一次参加战斗的二蛮子,他想开枪,可不知道往哪里开?四处都是敌人啊,他想跑,可是腿杆又好像不听使唤,他只有懒牛一般趴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他瑟瑟发抖,他泪流满面。舞龙手们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罗花生、二蛮子几乎绝望的时候,正在这关键时刻,青衫客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夏冰端着一挺机枪往房顶扫射。王怀忠的黑衣队没有料到,吃了大亏,不断有死伤的黑衣队从房顶滾落下来。摔得啪啪响的那是死者,摔得哇哇叫的那是伤者。青衫客的人、罗花生的人、和舞龙手们乘机合兵一处往北门且打且退。好不容易退到黄膏子百货店楼下,从城门二楼上,突然又射来一排子弹,像锋利的刀锯一般,撩到了好几个舞龙手。我们的人并没有据守北大门!青衫客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坏,一时间也想不到应对办法,只有干着急。有的舞龙手吓哭了,有的舞龙手受伤了大声呼救。二蛮子从危情之中缓过神来,满脸血污的他爬向罗花生和青衫客。二蛮子说:“只有硬冲了,不然等黑衣队赶来,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青衫客向夏冰示意,大喊一声“冲啊!”夏冰端着机枪冲在最前面,其余人员也紧跟其后,形成了短暂的火力优势,队员们乘机蜂蛹而出。廖知客中弹倒下了,尚尾巴中弹倒下了……青衫客想返回去救廖知客和尚尾巴,但城楼之上的子弹压的人抬不起头,而后面赶来的黑衣队,黑压压的望不到边,他含着热泪带着剩余人员冲了出去……王怀忠带着黑衣队赶到北城门的时候,暴动人员已经拼死冲了出去,入了密林,据说向牧马山高庙子方向撤退了。高庙子山口易守难攻,王怀忠怕中了埋伏,就收兵回城。一个黑衣队在清理现场时,发现满脸血污的尚尾巴还活着,就报告了王怀忠,王怀忠二话不说,拔出枪连开三枪,当场把尚尾巴打死。青衫客又悲又气又急,暴动明显是泄密了,问题出在哪里?按计划,行动三队控制北城门和据守高庙子山口,为什么任务只完成一半?而另一方面,原本充分防备、占用了大部分暴动力量的第二混成旅毛方玺方面的人,竟没有出动,这又是什么情况?

    当然,敌人方面也损失不小,县长高域腹部、腿部、肩上连中三枪,伤势严重,好几个股长死在现场;混成旅秘书顾宗林、军法处长卫锦江等现场被打死;王怀忠手臂轻伤,黑衣队死伤三十八人。现场群众误伤误亡三十五人。

    这天下午,一共三十多具暴动队员尸首被王怀忠割了脑袋,分挂在四处城门,而把所有尸体都共同堆埋在北门外麻柳坝。那么多人被王怀忠杀了,或因王怀忠而死,他们的灵魂岂能安心?麻柳坝方圆两公里内自正月十五日起,就没有晴朗过,终日雨雾朦胧,若有恍惚人影。杀猪匠彭狗儿不信邪,与人打赌去那里坐了半袋烟功夫,回家后就突然全身痉挛、口吐白沫而死。而绵水城里,是一片死寂,落下一片树叶的声音,也会吓的人心惊肉跳。

    下午,当有人报告王怀忠,说高县长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时,坐在幽暗之中的王怀忠诡异地笑了……

    不一会,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王怀忠拿起来听,是水至场乡长徐耀祖的电话。王怀忠顿时火起,骂道:“徐乡长,你水至的乱党都翻天了,之前你咋屁都没有一个?要不是老子早有计谋,今天差点就让那帮舞龙党算计了。”

    徐耀祖心里着急啊,怎奈王怀忠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王怀忠说:“先把那帮舞龙手的家属都抓起来,老子过两天来审。”

    徐耀祖这时候才得到说话的机会,说:“不得了了,局长,不得了了。那帮舞龙党抢我家了,等着你救命呢,请局长大人派兵吧!”

    王怀忠说:“我这个时候派啥子兵?老子哪来的兵,老子的兵今天死伤过半,你去找马跪寺的尹营长。”

    徐耀祖搁了电话,嘀咕道,尹营长尹营长,尹仲印那小子正睁大眼睛看着我呢!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也不管了,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急忙跟着管家、团丁郭胡子和方脑壳往牧马山徐家庄园赶去。平素间徐耀祖都是坐滑竿的,哪里正经走过这么远的路途?但今天绵水舞龙党闹事的消息早就席卷水至场,人们都惊慌失措回家躲起来,哪里还找得到脚力?走了三箭之远,徐耀祖就气喘吁吁。在徐耀祖停下喘气的时候,郭胡子就说:“乡长,我调查徐水清王小七失踪的时候,发现罗花生这人可能有问题……”

    没等郭胡子说完话,徐耀祖就又打又踢:“要你说!要你说!你他妈早干啥子去了?现在人家都扛上枪进山了。”

    郭胡子为表忠心,背起徐耀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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