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到九岁啊!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真是禽兽不如!
是他要求我这么做的我原本也不想杀他的
毫无人性的家伙!你仔细想想他这段经历了什么?一个被拐进醉花楼的孩子,先是因为竭日草被人围堵在巷子里身受重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亲眼看着母亲被杀之后,紧接着就被一个陌生人带着卖掉,然后在离魂阵中遭受非人的虐待,失去了视力这样稚嫩的孩子在这一连串事情过后还能想活?你是怎么能狠心对他下手的!你想想他母亲临终前对你说了什么!若是嫌他累赘,把他交送他人领养即可,你这样做你对得起你的心吗?
“照顾小普懂事”
我驱散了回响在我心中的谴责声,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床上,小家伙把头埋在凌乱的被褥里,好像又睡着了。
我凛了凛心神,站了起来,坐到床边把他抱到了我的腿上。
他正对着瘫坐在我面前,紧阖双眼,微弱地呼吸着,腮边清晰的泪痕还未干涸,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软绵绵地倚靠在我的身上。
我叹了口气,握住他的小手,思绪万千。
不知何时,小家伙长哈了口气,醒转过来。他四处摸索着,空洞的灰色眼眸与我无意间对上了,一阵电流的痛感顿时传遍我的全身。
都是我害的这孩子不是我的货物,我怎能自私地顾全自己的利益将他卖给别人?
小家伙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嗫嚅着,眼泪又濡湿了我的胸口。
“你虽然看不见了,但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带你去走走吧,好吗?”我内疚地轻声道。
“嗯。”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应道。
我抱着他放到地上,一只手仍紧紧牵住他的胳膊,不敢放松。
小家伙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一个重心不稳就忽然向着前方摔跪而去。
我连忙用力一提,另一只手搂过他的腰顺势把小家伙抱了回来。
他胆怯地拉住我的手,软糯的手心里出了细密的汗。
“没事,慢慢来。”我俯下身子,看着他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心中隐隐地痛。
我搀扶着小家伙一步步地慢慢走,不说话也不引导,而是让他自己去感受和体会这样行走的感觉,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才勉强从床边走到门口。
小家伙抿了抿嘴,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探去。
从二楼到一楼的寥寥几层台阶,走了却像是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潜龙馆人来人往,我搀着他下楼梯的时候引人纷纷侧目,一楼的大厅里传来了阵阵的窃窃私语。嘈杂的声浪中,我仍能清晰地听见一些尖锐的评论。
“孩子那么小就失明了呀真可怜,以后要怎么活哟”
“啧啧,扶着他的是他哥哥吧怎么没看见他们的爹娘啊?”
“嘿,我猜怕不是已经没了爹娘吧这就麻烦喽!”
“不瞒你说啊,拖着个累赘,两个人生活可不容易”
几道无形的利刃从人群密密麻麻的嗡嗡声中破空而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听得烦躁,一股火气从心底冒出来在全身乱窜。
“好了!”一个嘹亮的女声如平地惊雷一般在大厅震出,“都安静点,有什么好说的!”
令人心烦的议论声顿时止息,偌大的客栈门厅内一片寂静,连筷子掉到地上的声响都显得格外突兀,与几秒前的一片沸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一个威严的女人立在大厅中央,满脸的不耐烦,似乎很厌恶这些碎碎叨叨的闲话。她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握着一条卷起来的铁鞭,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展现出了一身流线型的肌肉线条,两只踏地的铁靴被磨得锃亮,反射出了一团明亮的光泽。
女人五官笔挺,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条毛发油光水滑的大狗正驯服地趴在她的脚边,那双眼睛慵懒而具有杀气,时不时地随着它主人的动作四处扫射。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灼灼得像是一把锐器飞掠而过。
“大名鼎鼎的潜龙馆的管理就这吗?即便是在一楼大厅,也不应该如此非议其他客人吧?”她环顾一圈,绕开人群坐了下来,那只大狗哈哧着气跳到了她的腿上。
店小二讨好地走到她身边说着什么,大厅里这才恢复了喧嚣,但已经没有人再管我们了。
焦点聚集到了女人身上,但桌前几人彼此议论的声音也不敢太过放肆。
“南城门大将军”
“她怎么来这儿了”
嘈杂声逐渐淹没在碗筷的碰撞声之中,女人毫不在意地边吃着端上的菜,边抚着她怀里的大狗。一切逐渐归于正常,女人的身影也淹没在来回往返的人流中。
小普牵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在楼梯口站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的嘴唇微微地哆嗦着,刚才的闲言碎语显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扶着旁边的栏杆,身子绵绵地软倒,双膝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被灰雾笼罩的眼眸随即垂落下来,眼睑无助地耷拉着。
“哥哥我我能叫你哥哥吗”小普怯声问道。
我蹲下来,捧起他的小脸摩挲着,内疚地轻声说:“当然可以啊。”
他咬咬嘴唇,双手攀着围栏艰难地站起身子。
“妈妈说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的”小普顺着栏杆寻找着方向,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看不见,不能连累哥哥,变成哥哥的累赘,要快点自己走路才行”他摸索着前进,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忽然间重心不稳,“砰”地摔下了几层台阶。
我一惊,连忙飞蹬下去,正要搀他时,小家伙就单手撑着地,拽着栏杆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他的膝盖肉眼可见地肿了一块,隐隐往外渗着血丝,胳膊肘也磕出了紫红的淤青,但他一声不吭,硬是咬着牙把眼角蓄积的泪水憋住了,又蹒跚着向前走去。
我鼻头一酸,抹去眼前的雾气,冲过去把小家伙抱到了身上,不顾大厅里再度响起的议论声和众人好奇诧异的目光,冲出了潜龙馆。
外面夕阳西斜,已是黄昏。我抱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园地。小普坚持让我放他下来,巍巍地在草地上踱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拒绝了我的搀扶,连连重摔在地上,然后又一次次地爬了起来,薄衣很快被汗液和泥泞浸透,身上的青紫也越来越多。
余晖披着晚霞逐渐沉落在巍峨的山脉背后,熹微的残光包裹着小普隐约的身影在一片阑珊中变得愈加模糊,他几乎走几步就要狠狠地摔倒一次,但他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次次地跌倒爬起,沉重地跌倒再艰难地爬起,如此毫无间隔地往复
我看着他孱弱的背影,心底涌起的是无边的自责和愧疚,那个虚无的声音一直在提醒我:是你害的,他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
残阳彻底沉沦,黑暗从四面八方晕染而来,我的感知能力全面提升,但我的中心却还是聚焦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影子上,此刻的黑暗对于他而言已没有什么不同,每时每刻,他面对的都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毫无生机,死气沉沉——而几天前在他眼前的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扑通”,小普羸弱的身体如将熄之火般摇曳着,接着就脸朝下地向前扑去,但这次他没有再站起来。我意识到了不对劲,急忙闪到他的身边。
小普双手撑着地,胳膊痉挛似的一抖一抖地试图推起自己,但他已然精疲力竭了,额头抵靠在泥地上,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和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肆虐而出。
“我真没用什么都做不好”他笨拙地翻过身子,喃喃道,一条条划过脸颊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他仰面无声地哭泣着,单薄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我坐在他身边裹住他的小手,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我们回去吧,你好好休息。”半晌后,我温柔地拨开他黏在额前短短的碎发,轻声道。
小普用最后一丝力气牢牢地抱住我的胳膊,虚弱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