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涣真站在一处草地上。
来到大明以后,她从来没有见过修剪的如此平整的草坪了,这不像是十七世纪的草坪,倒像是二十一世纪的。
现代草坪?吕涣真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十分古怪的衣服,说它是明制汉服吧,腿上却是略高于膝盖的短裙,说它是现代的服饰吧,上衣却是一身牡丹纹明制对襟半袖。这一身虽然古怪,却好看的很,吕涣真很久没有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女,去挖空心思地装扮自己的服饰了。这身古怪又漂亮的衣服令吕涣真感到十分新奇与开心。
如此美丽的衣服与景色,吕涣真不禁想要给自己拍上几张好看的照片,她伸手进裙子的口袋里,竟掏出一部手机来。
“这怎么会有手机!”吕涣真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在现代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却让吕涣真这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吓了一跳,来到大明五年了,猛然间见到现代的工业产品,吕涣真心中百感交集。
她正要打开手机锁屏,却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的声音。
“真儿姐!”一身足球球衣的马祥麟赫然出现在吕涣真的跟前。他仍束着明朝男子的发髻,身上却穿着不知哪支球队的球衣。马祥麟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搭在自行车踏板上,自行车龙头上还挂着一个足球——除了那明朝人的发髻,一切都和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高中生无异。
“散学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家呢?”马祥麟笑吟吟地说道,“我一场球都踢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马祥麟的嘴里说出来却一点也不突兀,仿佛他们一直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一样。上学、散学,没有战争与动荡,没有鲜血与厮杀。
“我在这儿还有挺多事要做呢。”吕涣真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回答马祥麟道,“还得过一会儿再回家。”
“行,那你慢慢忙吧,我在前头等你。”马祥麟爽朗的笑声随着自行车越飘越远。
“我在前头等你。”
。
吕涣真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了,她赶紧穿好衣服,稍微洗漱一番,便开始一天的工作。镇江堡新定,需要处理的事务还要很多。能在原镇江守备的屋子里稍微洗洗,睡上一觉,吕涣真已经觉得这一路上的疲劳去了一大半了。
只是,刚刚梦里她见到了马祥麟,此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梦里的马祥麟穿着一身现代装束,却说什么“我在前头等你”这种话,吕涣真不禁起了疑心,难道他在浑河那一战没杀出来,此时已经战死了?
历史上浑河之战的阵亡将领名单,吕涣真已经记不清楚了。从那日突围开始,吕涣真便与大明断了消息。一路上南路军颠沛流离,自己也没有精力去担忧马祥麟他们的安危。如今好容易在镇江安定下来,这些担忧才又涌上吕涣真心头来。
难道他已经战死了,此番是来托梦给我的?吕涣真虽是个无神论者,此时却也不得不怀疑起来,毕竟连穿越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发生了,死人托梦又算得了什么呢?
吕涣真推开门,庭院里有几个军士在站岗护卫,这都是何三妹军纪小队的人。吕涣真原本是坚决不要人服侍的,在大圃寨时,一切生活起居都是自己动手来,只是这镇江毕竟不比石柱那么安全,在何三妹的强烈要求下,吕涣真终于同意她调军纪小队来做守卫,连带着处理一些杂事。
“有人来官厅找过我吗?”吕涣真问站岗执勤的军士道。
“回小娘子,暂时没有,只有张管队早些时候来过,叫咱们向吕小娘子知会一声,昨夜里有几个辽兵想趁乱劫掠民居,被甲队姐妹们拿了,现在正关在牢房里呢。”
“辽兵,是尚总旗手下的?”
“是原镇江堡的守军。”执勤的军士回答道,“尚总旗的兵在看守城门,暂时无事。”
吕涣真点点头,想来也是,尚学礼向来对于杀良冒功、劫掠百姓之事嗤之以鼻,肯定不会放纵手下抢夺民财的。镇江堡守军纪律败坏,如今有不少在这场夺城战中加入耿仲明和昌献奇一方的,自以为“弃暗投明”有功,不免要劫掠百姓,以彰显自己的功劳来,这是吕涣真原本就预料到的,抓几个人不足为奇。
千事万事,稳定都是第一。除了民心之外,原镇江堡的守军是一支重要的力量。他们抵御鞑子不行,欺凌百姓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守备死后,镇江之战的大功臣耿仲明自然就成了守军们的主心骨了。
镇江守军原有三百,昨夜跟着耿仲明与昌献奇投诚的约有一百,剩下两百都在昨夜选择观望不前或跟着八旗兵一道镇压叛军,在冲突中有三十多被南路军击杀,剩余一百七全部进了沈猫儿的战俘营。他们将作为战俘接受沈猫儿的检查与甄别,以防有细作混入。
然而这个战俘营其实并不安全。沈猫儿手下的红字营鸟铳手也不过三十多人。叫三十多个女兵去看守一百七十名男性战俘,一旦发生暴乱,在不结阵的肉搏当中,鸟铳手们很容易陷入劣势,虽说她们手上有火器,可鸟铳又不是机关枪,鸟铳手很容易被战俘们的人海战术淹没。
若是调耿仲明手下的投诚兵去协助管理战俘营,只怕情况会更糟。这些投诚兵们与战俘本就是同袍,彼此熟识。免不了暗通款曲,若是两边勾结起来暴乱,失了镇江也就罢了,更甚的是吕涣真本人的生命安全都将受到严重威胁。
于是趁着战俘营刚刚建立,战俘们还处于鸟铳手们的严密监视下时,吕涣真带着军纪小队的人,找到了昨夜镇江之战的另一位主角:水军提领昌献奇。
“卑职昌献奇,见过吕小娘子!”见吕涣真主动来到了镇江港,昌献奇十分惊喜与意外。
吕涣真对这个昌献奇是有几分好感的,不争功,不投机,不畏战,比那耿仲明的油滑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属于自己可以争取来的对象。
昨夜投诚的守军里,有一半是昌献奇的水兵,若是能将他争取过来,能受自己节制,则镇江堡内的力量平衡此消彼长,耿仲明的话语权将大大削弱,沈猫儿的战俘营也能多一支力量来协助管理。
“昨夜事急,没能与昌提领好好叙话。”吕涣真温言道,“水兵弟兄们昨夜出力甚多,按理当赏的。”
“镇江陷与鞑子之手,卑职身为水师提领,自然是有责任的。”昌献奇回答道,“朝廷不处罚也就罢了,怎能谈得上封赏?”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赏,我到此,也是想向昌提领了解一下水军弟兄的欠饷问题。我听说前任守备在时,弟兄们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开饷了?”
说到军饷的事,昌献奇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纵使有报国之志,饭却是不能不吃的。
“小娘子稍等,关于欠饷,卑职是有记录的。”昌献奇说罢从营房里拿出一本账册来。吕涣真打开来看,上面是镇江水师的花名册,每月该发饷多少,欠饷多少,何人该赏,何人该罚,记得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吕涣真明白,即使在大明的文官系统中,这样的活儿也是要专门配个师爷来做的,昌献奇一介武夫,竟将水师事务处理地如此仔细,果真是不亏他“秀才”的外号。
那账本上写的是明朝读书人常用的小楷,吕涣真这才相信,当年昌献奇的父亲大约真的是将这个儿子当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来养的。
“昌提领有心了。”吕涣真一边翻页一边赞道,“能有如此翔实的记录,水军兄弟的欠饷有了凭证,也不是一把糊涂账了。我已派人核查镇江公库与前任守备的私库,待到金银细软全部登记造册,弟兄们的欠饷我会尽量发下来的。”
“若是能补一些欠饷下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卑职代水师弟兄们谢过小娘子!”昌献奇拜倒在地,“哪怕卑职自己的军饷不发都行,只是水师弟兄们有的还有家室,需要银子和粮食养家糊口呀!”
有了昌献奇这句话,吕涣真总算明白为什么水兵们愿意跟着他打鞑子了,这是辽军中少有的体恤下属的军官,难怪部下们愿效死力。
“不过还有一件事需要水军弟兄来办。”吕涣真补充道,“那战俘营内俘虏众多,我手下鸟铳队怕是支应不过来,希望昌提领能带领水军弟兄们,与我鸟铳队一道将战俘营管理好。”
“此时包在我身上!”昌献奇承诺道,“今后吕小娘子但有吩咐,不必多过问,只管支使卑职就是!”
“多多麻烦水师弟兄了!至于军饷一事,明后两日内,我定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吕涣真离开后,昌献奇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这个吕小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昨夜官军杀进来时,一向悍勇善战的鞑子竟然被这支大部分由女兵组成的军队杀至溃散,这样的场面简直闻所未闻,若不是亲眼见到,昌献奇不敢相信鞑子竟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昌献奇读过书,有文化,几年的军旅生涯又使得他能够变通,并不迂腐。什么男女大防之类的礼教规矩,昌献奇觉得此时都不甚重要了,鞑子已经将手伸进了辽东,不管大败鞑子的人是男是女,自己都会拥护。让一个女子来做上司,总比辽东落入鞑子手中生灵涂炭的好。
更何况这位吕小娘子并不摆长官的架子,能体恤士兵的难处,看起来又像是读过书的,自己与她说起话来如沐春风。如此能得部下人心的上司,昌献奇当然愿意归附。
更有甚者,昌献奇刚刚一直低着眉眼与这吕小娘子说话,但期间也不是抬起眼睛看了几眼吕小娘子的容貌。她不似传统美人那样弱柳扶风,虽说个子不大,但她走起路的身姿却能够看得出十分矫健,贴里的革带将那腰身一束,更加显得飒爽干练起来。这是一种昌献奇未曾见过的、陌生的美感,但他仍然有些心动。
“小娘子的五官也是生得清秀,昨夜天暗没看清,今日一见,不输大户人家的阁中闺秀们,不知这吕小娘子可许人了否?”
这个想法一出,昌献奇赶紧挥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属下水兵们都奇怪地看了过来。
“想什么呢!”昌献奇自言自语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吕涣真这边,也为自己拉一派打一派的部署取得初步成功而感到高兴。昌献奇这一伙水兵曾经被自己人关进牢房过,已经算是结下了梁子,派他们去协助沈猫儿做战俘营的看守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只要回头能将一部分欠饷发到水兵们的手上,他们应当就能完全归附于自己了,吕涣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