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就此完结,少年呆呆地坐在原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将一张张写的满满的信纸叠了起来,装回到信封中,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老人没有开口,也没有去过问徐武天在信上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徐元突然转过头看向老人。
片刻后,他轻轻说了句。
“刘爷爷,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操心了!”
老人一时有些诧异,看着少年郑重的模样,后者脸色的伤感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特别是那一双眼,此刻仿佛又焕发起了神采,没了先前那股浓重的死气。
老人有些惊讶,好奇着徐武天究竟在信上写了点什么,居然能让徐元这么快就从先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但他识趣地没有问。
反正不论如何,徐元现在的状态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吗,这样就够了!
老人欣慰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刘爷爷,你快去睡吧,我守着就可以了!”
老人张了张嘴,本想让徐元先去睡,但转念一想,或许徐元需要些时间来缓和这段时间里给他带来的冲击,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站起身,老人走向了少年拾掇好的草堆,躺下休整了起来。
火堆旁,少年同样站起身来,缓缓走向了大殿外。
站在荒凉的院子里,抬起头,看向了夜空。
一望无垠的深蓝,万丈高空之上,一轮皎洁的明月与少年静静对视着,没有一颗星,唯有这入眼的银辉。
他真的释怀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无论徐武天对他说了些什么,都改变不了眼下的现状,天元帮覆灭,举帮上下三百一十五人无一幸免,血流成河的一幕始终在他的脑海涌现。
还有那慷慨赴死的擎岳、江左、郑举、项恒,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挥之不去,甚至,他清晰地记着他们临死时的模样,时时刻刻都让他有股心如刀绞的感觉。
但他不得不承认,老爹说的没有错。
事已至此,万般已成定局,那些叔叔们也好,那些不惜身死守卫天元帮旗帜的帮众们也好,他们之所以选择战到最后,既为心中的大义,又何尝不是为了让徐武天安然离开呢?
从一定程度而言,他们都没有白白死去,自己逃出来了,老爹同样逃出来了,哪怕如今依旧面临着海沙帮和那些不明势力的追杀,但最起码眼下他们是安全的。
这也算是随了那些坦然死去的人的愿了吧!
如今,他们要做的是继续完成那些人的遗愿,好好的活下去。
如此,才能够对得起那些人用生命为他们铺出的这条生路。
既然老爹说他不会有事,徐元也宁愿相信老爹并不是在安慰自己,最起码,从小到大,老爹从都不曾骗过自己。
这一次,想必也不会吧!
想到这里,少年轻呼一口气,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腰间的木剑。
信中的每一个字在他眼前划过,或许他不甚明白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心法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明白,这个东西一定很重要,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尽管老爹一如既往地不让他习武,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老爹说自己眼中的江湖和真正的江湖大有不同,但他也一定会按照老爹的话,守护好手中的这把木剑。
只是,他始终无法理解得了,既是江湖,又会有什么不同?
江湖,不就是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快意恩仇行走于世,为了心中道义惩恶扬善,所过之处皆是侠气浩荡的一片天地吗?
不就是有很多像擎岳那样,像老爹那样的侠士,人人向往正道,人人弃恶扬善的世道吗?
为何会有不同?
尔虞我诈?杀伐混乱?
他没有见过吗?
从小到大,海沙帮处处使心计,阳奉阴违鱼肉乡里,仗着自身的实力欺压民众,杀伐无忌,难道老爹所说的混乱不是这样的吗?
既如此,他卷入其中又如何?
老爹尚且能凭一己之力建立天元帮为凉州武道换来十年清明世道,自己为何又不能呢?
少年想不通,他有很多地方都不明白,可……
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心有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倘若老爹此番凶多吉少,这封信或许就是他对自己最后的期望了吧!
自己能够悖逆老爹的话吗?
他不愿,也不能!
少年的眼中隐有泪花闪烁,握着木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要将这木剑牢牢地握在手中一般!
清风吹拂着少年额间的碎发,月光坠入眼中,深邃而悠远的双眸透露着复杂的光泽。
许久,少年缓缓低下了头,无力地松开了握着木剑的手,忽的一笑,笑容中似有遗憾,似有凄然,又似有决然。
转过身,少年走回大殿。
罢了,放弃武道便放弃武道吧!
老爹又怎会害自己!
纵使成为一名武者是自己的毕生所愿,但为了完成老爹这留给自己最后的心愿,放弃了也就放弃了吧!
成武者如何,不成为武者又如何?
如老爹所愿那般娶妻生子,此生安然度日,或许,也是不错的归宿吧!
这一刻,月光下的少年选择了遵循父亲的话,放弃了他从小心之所向的武道,选择走向那平静的生活。
长夜寂寥,断然无话。
翌日清早,一老一少望着前路,再度踏上征程。
……
三日后,凉州,东沙村。
小村落位于凉州极东之地,从此向东再行二百里便能够走出凉州,抵达凉州近邻雄州治下的丰安县。
这一路向东走,山野越来越少,入目尽是平坦广阔的空地,没有多少绿植,黄沙遍野,再加上眼下这个月份,隔几日便是大风天,风吹黄沙,那才叫一个尘埃漫天。
东沙村建在一座小山包后,许是先人为了避风才在此处建了村子。
日头不知不觉间升至当空,阳光洒落,却是不怎么觉着暖,倒是这阵阵黄风让人觉得有些凉,刮得眼睛都睁不开。
风卷沙起,吹打着这个小村子,好在有那个算不得高的小山包遮挡,落在村子里的沙尘倒也算不得多。
这时候,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顶着黄风翻上了那座小山包,山顶风大,吹的二人身上的衣物凛凛鼓动,老人一只手压着斗笠,生怕被这风给吹飞了。
少年缓慢地向前迈着步子,一手遮在眯缝着的眼前,一手牢牢抓着腰间的木剑,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
风顶着,甚是费力!
自打从小和庙动身,怕碰到海沙帮的人,这两三日他们二人净挑荒僻小路走,不是爬山便是钻林,少有能落脚的地方,实在乏了就找个避风处窝一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好在有老人在,年轻时候露宿荒野攒出来的经验倒是尽数用上了,这一路上累是累点,但却不曾亏待了肚子,饿的时候老人就去打几只野味,渴的时候便随着那些野兽的足迹找些水潭,虽说味道怪了些,但也总算是没饿到渴到自己。
风餐露宿了三日,二人的模样可别提有多狼狈了,眼下看到个小村子,这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子喜意。
“刘爷爷,前面有个村子,咱们能不能去讨碗水喝?”
自打看过徐武天的信以后,徐元的状态渐渐好了不少,再没有了先前那股子颓靡劲儿,也让老人心安了不少。
闻声,老人抬眼看了那村子一眼,略微思索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莫说徐元这不通武学的孩子了,就连他风餐露宿这这么久,身子都有些吃不消了,更不用想徐元此刻会有多么疲倦。
反正都已经快要离开凉州了,前面或许会有更多海沙帮的眼线部署,既然如此,在这里歇歇脚,恢复恢复体力也是不错的选择。
“好,少主,那我们加紧脚步先进村子里吧,想来这么个小村子也不会有海沙帮的眼线,我们稍作休息一会儿,等后半晌再继续动身吧!”
说话间,二人顶着这股大风朝着村子里走去。
这个点,村子里的人还都在地里忙活着,开垦荒野,虽说时不景气,这地界少有雨水,可似他们这般穷苦人也是万万离不开这二亩荒田的,要不然呐,怕是迟早得饿死了。
年轻一些的尽数在外,此刻村子里剩下的,尽是一些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也没谁会在这大风天到外面坐着。
老少二人走进村子,路过了几家竟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家家关门闭户,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
他们这深处城中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个月份虽还未到播种的季节,可地里的一些活已经可以开始忙了。
走过七八户人家,一路叫门,总算是在临近村中的一处院子里看到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听得有人叫门,颤颤巍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徐元和老人刘艮,似是对二人的装容感到了些许惊疑。
但老头明显也是见过些江湖人的,短暂的惊讶过后,得知二人是过往的侠客,想来讨碗水喝,便将徐元二人迎在了院子里。
徐元颇有礼貌地冲着老人躬身拱了拱手,拘礼道谢:“多谢老爷爷。”
老头笑着摆了摆手,他们凉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早年间那也是武风盛行之地,只是如今时过境迁,武风不比当年罢了!
但在凉州,甭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童,打骨子里都是尚武的人,所以这老头听闻徐元二人乃是外地来的武者,热情款待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升起了敬意。
老头安顿着徐元二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子前坐下,随即从屋里提出一壶水,还端了一盆有些发干的饼。
走到二人身前,略带歉意道。
“大侠,少侠,老汉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倒还有些富裕干粮,二位若是不嫌弃,就将就着吃些,看二位的摸样,想必是从远处而来,一路劳顿,不妨借此填填肚子。”
老人刘艮始终戴着斗笠,故而这老头误以为刘艮乃是名中年,便有了这“大侠”的称谓,刘艮自然不会过多计较什么。
听得这老头的话,徐元急忙起身再次行礼,“老爷爷盛情,小子这里谢过了!”
老头眯缝着眼笑着,无谓地摆了摆手。
一边吃着,徐元一边向老头打听着些许情况。
“老爷爷,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哦,这村子叫东沙村,是属凉州东阳郡管辖。”
“东沙村……”
少年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再次问道:“那从这里走多久才能离开凉州啊?”
闻声,老头微微一笑,略带几分得意地说着。
“不瞒少侠,这要是问起别人,或许还真没几个能知道的,但老汉当年也曾外出做过些小买卖,对这村子外的事知道的也多些,这问题少侠倒算是问对人了!”
“从此向东直行一百余里,便可抵达沙安县,那就是咱凉州最东的县城了,过了沙安县再向东走二三十里路,就算是出了凉州地域了!”
说着,老人抬手指了指东面,像是害怕少年找不到东在哪边一般。
循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少年朝着远处看了去,心中思索着,一百余里,走得快些,也就是一日的路程,看来很快就能走出凉州了!
想着,少年心中多了些喜色。
“多谢老爷爷指点!”
“无妨无妨,少侠尽管歇息,等体力恢复了再行上路也不迟。”
然而,就在这时,始终不曾开口的刘艮却是忽然绷起了身子,俯在徐元耳旁轻声说了句。
“少主,好像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