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杨易唤了一声。
红嫣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杨将军还有何事?”
杨易恭谨道:“末将来时,望霞林里似乎有些动静,怕是些饿慌了的猫儿狗儿,惊着了娘娘就不好了。不妨绕一绕路。”
宫里的猫儿狗儿,都是有主的,比些底层的宫人还更享受,怎会饿着乱窜呢?
怕是望霞林里有些什么事,他说得这般隐讳,八成是些腌臜事了。大过年的,红嫣并不想去触霉头,便十分感激他提醒,微微笑道:“多谢杨将军了。”
一波烟花正值此时升空,照亮了她的笑脸,杨易心中随着烟花的绽放一起和合鸣,静立当场,眼看着红嫣转过头去,渐行渐远。
胡公公追了出来,因心中有事,并未留意到杨易,快步追上了红嫣,喘着气道:“娘娘,皇上见您离席,派小的来问话,可是有事?”
红嫣怔了怔:“无事……只觉有些寒冷,回去换身衣裳,稍后再来。”
胡公公得了话,这才回去了。迎面看见杨易立在原地,隐约想起这人方才便在此处,定睛一看,才认了出来:“小的见过杨将军。”
杨易客气道:“胡公公不必多礼。”两人寒暄两句,一道往里走去。
狄秋浔得了胡公公回话,微一颔首便不再出声,心中却寻思红嫣畏寒,又嫌炕上燥热,夜里执意要睡床上,这些日子飘雪不停,也不知她夜里好不好入睡。
胡公公立在狄秋浔身侧,偶尔拿眼去看杨易。有时候就是这样,当时不觉有异,事后却会越想越不对劲。不过像他这样的宦官,最忌多嘴多舌,若口舌不谨慎,也到不了狄秋浔身边服侍,因此他此时也不过心里略一疑惑罢了。
红嫣慢慢的走回了碧梅轩,远远的便听到里头欢声笑语的,也无人相迎,三人不由对视一眼,往里头走去,就见宫人们挤在一间屋里,摆着瓜果,就着酒,像是在行令。一个个正笑不可抑。
融晴轻轻的咳了一声,宫人们转头看见,都吓得站了起来,齐齐请罪:“娘娘恕罪。”
红嫣寻思,谁大过年的不想热闹热闹?她亦想出宫与丽娘和舅舅一家相聚,这都是人之常情。于是并不怪罪:“热闹些也好,只是还得两人去守着门,这样罢,谁去守着门,本宫就赏十两银子,另两坛白氏酒,让他两人在门口对饮。”白氏酒闻名天下,是康阳白氏所酿,已有数百年历史,谨守着秘方,方子传男不传女,就靠自家单薄的人手,每年酿上五十坛,倒有三十坛是入了宫的。红嫣开口就赏了,自有酒瘾大些的宫人争着要去。
红嫣笑着看他们推了人出来,这才自往里头去。
因今日是正日子,她一身礼服饰冠沉得很,先命人给她卸了,就窝在临窗炕上,搭了床薄被,拿了卷书闲闲看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梦中极不安稳,一时梦见丽娘还在被迫卖笑,一时又梦见自己早逝的母亲还在灯下辛劳,两人渐渐的重合为一人,被一股黑勿渐吞噬,红嫣着急的大叫:“妈!妈!”
一下惊醒,娥眉闻声撩帘进来,拿帕子替她擦汗:“娘娘,您睡了一个时辰,该起身了,皇上派了胡公公来催请呢。”
红嫣平下喘息,唔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来催请?”
“是,说是皇上见您久去不回,心中掂记。”
红嫣默然无语,只吩咐人进来替她重亲梳洗,整装出去,就见胡公公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忙上来请安:“娘娘千岁!时辰已到了,皇上命小的带了步撵来迎娘娘。”
红嫣令人给胡公公和抬步撵的宫人俱赏了荷包:“天寒地冻的,辛苦诸位了。”
胡公公连忙推脱,心道接您一趟不辛苦,您不在,皇上始终沉着脸,虽然他平素也少有笑容,但近僧人还是分得出他是心有不悦了,这伺候起来,才真是提心吊胆得辛苦。
当下殷勤的扶了红嫣坐上步撵,不敢再耽搁,一径往交泰殿去。
交泰殿前立着不少人在看烟花,或是三五成群的说话,殿里头更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红嫣未使人宣驾,留意到她重新入席的人便不多。
杨易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一边与恭维他的众人说话,一边就似不经意的侧头,看了眼红嫣。
狄秋浔在台陛之上,见她重亲入席,面容不觉间柔和了些,指着案上的酒,吩咐胡公公道:“去给蜜妃斟酒,风雪里来,让暖暖身子。”
胡公公忙捧着酒壶去了,红嫣抬头看他一眼,欠身以谢恩。
恭谨是恭谨,总有些……,狄秋浔寻思一阵,才确定这是生疏隔阂之感,当下眉头一蹙。
费太后正在同傅施同说话,命人赐酒于傅施同夫妇:“……傅卿家养了个好女儿,自皇后入宫,谨慎守礼,处事又公允大度,无愧于‘母仪天下’四字,如今更是身怀龙嗣,哀家甚慰,傅卿教养有功啊。”说到这里,又笑着看了皇上一眼:“皇上更是慧眼识珠,哀家记得,当年还是睿王的皇上,求到先帝和哀家跟前,说要迎傅家女儿为妃……他一向少有要求,先帝都不忍拒绝,不料如今看来,正当适宜。”
傅施同当年品阶不高,他的女儿要做个王妃,还是略有些勉强。
狄秋浔自己开口要傅家女儿为妃,放在寻常人家,倒要说声不合礼数,放在皇帝身上,倒要称为美谈。
众人都附合的笑了起来。
红嫣握紧了酒杯,指节有些发白。她从未想过,傅皇后是狄秋浔亲口求来的,这便证明,他对皇后不仅仅是有敬重,更是有情。
她面色略有些苍白的看了眼费太后,总觉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当下举杯,缓缓饮下。
狄秋浔面上随着众人话语挂上了淡淡的一丝笑容,却总拿眼打量红嫣,见她闷头饮酒,心中先是莫名有些愉悦,后头又忧心起来。
正这时,胡蒙正的夫人鲁氏走了过来,低声在红嫣身侧劝道:“娘娘,酒虽好,过饮伤身。”
红嫣闻言放下了酒杯,看她一眼,鲁氏面容温婉,双目之中的担忧十分真诚。
红嫣自嘲:上回柔贵妃拿鲁氏说事,她不过为其说了两句话,这鲁氏今日便知感恩,反倒关切起她来。可是,她为狄秋浔付出一腔真心,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却不是她。当下令鲁氏坐在自己身侧:“来说会话。”
鲁氏应命,有些拘谨的坐下。
红嫣笑看着她:“胡大人必待你很好。”
鲁氏闻言,抑不住的露出了笑容,她娘家已是没了,平素来往之人,就算奉承,她亦知道对方骨子里瞧不上她,只有蜜妃才是在拿正眼看她,不知为何,在这蜜妃面前,她有种倾诉的欲|望:“极好的,这么多年了,也没纳妾——啊,不是臣妇擅妒……”。
红嫣扑哧一笑:“我知道,我知道。”
鲁氏这才红着脸,继续道:“他也从未嫌过我。当年我不肯随他回来,就是怕有一日他变了心思,这些便全是错处,谁知他至今如一。”幸福之感,溢满她全身。
红嫣看着她,不禁有些伤感。
杨易看着,不禁酒杯置于唇边,却忘了饮下。
她面上淡淡的寂寥和忧伤过于动人,眼中更是微微泛起了水光。他自幼英武,深信自己能护住一切想护之人,就连齐国,他亦能护住。此刻却觉得,这个女人,他护不住,亦不能去护,这个认知令他无限懊恼。
红嫣拿帕子印了印眼角:“酒意竟有些上头了。”
鲁氏不出声了,略有些同情的望着她。宫妃虽尊贵,可是这般多的女人抢一个男人,谁又能真正舒心呢?若让她来说,就是吕蒙正不过是男间农夫,她跟着他,亦好过入宫。鲁氏经过风浪,阅过千人,自是看得通透的。
红嫣笑着举起杯:“鲁夫人幸得有情郎,当饮一杯!”
鲁氏不再劝阻,当真与她对饮。
狄秋浔看着红嫣脸色变幻不定,偏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听不清半字,不免心中有些在意。
时辰到,万朵烟花齐放,众人齐伏于交泰殿内,行大礼,拜皇上万岁、太后、皇后千岁,祝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喜庆之声响彻宫中。
酒终人散,众人鱼贯出宫。
红嫣醉倚在步撵上,微睁开眼看看这流向宫门的人群,似乎带走了宫中的精神气儿,一瞬间,她也很想出宫,便拍着坐撵扶手,指挥抬撵的宫人:“走!一道出宫去!”
四名抬撵的宫人面面相觑,融晴忙道:“娘娘有些醉了,快些抬回碧梅轩去。”
平素发发酒疯也没什么,偏今日百官和家眷都还在场,可不能有闪失。
红嫣生气:“本宫说的话不算么?”
竟摇摇晃晃的一踩脚踏,就在步撵上站了起来。
融晴和娥眉不由惊呼一声,眼看着她从高高的步撵上就要一头栽下。
这步撵抬在人肩上,若从上摔下,以头着地,怕是要头破血流。
娥眉白着脸,下意识的抬手就揪住了红嫣的衣裳,只是下落的重力使衣料从她手中一滑而过。
时间一时都似凝滞了,旁有一人,电光火石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红嫣接了个满怀。
红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酒意都吓跑了三分,不料却被人稳稳接住,睁着醉眼看去,却是杨易沉默的脸。
红嫣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想堕落,她脑中不断的有声音在嗡鸣,竟然挑起了一边长眉,举起手来,轻轻抚上杨易的脸:“哦,杨将军。”
声音轻轻的,说不出什么意味,深深的搔到了杨易心中,让他一时将身在何处都忘了。
直到有人在身侧淡淡的道:“杨将军救护有功,将蜜妃交给朕罢。”
杨易一惊,心中发寒,转头看到狄秋浔面无表情,连忙将红嫣交到他怀中,待狄秋浔伸手接过,他再退后一步,跪倒在地:“末将冒犯,罪该万死。”
红嫣轻笑:“无罪无罪,什么死啊活的?要死本宫替你死。”
一时竟为自己这话而笑不可抑。
满场寂静,只余她的笑声。
狄秋浔声音平稳:“朕都说你救护有功,怎会怪罪,杨将军勿多心,出宫去罢。”
杨易谢恩告退,四遭百官皆作视而不见模样。
狄秋浔横抱着笑而不止的红嫣,一路疾走,沉着脸直入碧梅轩,吓得两个倚在门旁喝酒的宫人跪伏在地,狄秋冷冷扫了眼地上的酒坛,怒上心来,一脚踢翻。两名宫人连连磕头请罪。狄秋浔却不再理会,抱着红嫣直入了寝室,将她扔到床上,低喝了一声:“拿凉水来!”
宫人们噤若寒蝉,端了盆水来,狄秋浔亲自绞了布巾,坐在床侧去给红嫣擦脸。
冰冷的触感让红嫣挣扎着躲避,狄秋浔抿着唇,钳住她的下巴,用力的给她擦脸。刺骨的寒和轻微的疼让红嫣清醒了些,早有人备好了醒酒汤,狄秋浔递到红嫣面前:“喝了。”
红嫣有些虚软的坐起,手指无力的抬起,狄秋浔看她这样子,铁青着脸,手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将醒酒汤放到她唇边,一点一点灌了下去。这才松开,任她倒在床上。
他起身冷冷的看了融晴和娥眉一眼:“等她醒彻底了,再让她到书房来见朕。”
两人连忙屈膝应下。狄秋浔沉沉的盯着睁着无神双眼望着帐顶的红嫣,过了一阵,方甩袖而去。
娥眉急急的换了热水来替红嫣擦脸和手,又用清凉油涂在她太阳穴上,再唤人去煮醒酒汤。一阵忙活下来,红嫣虽觉全身乏力,胸口翻涌,但神智已是清醒了。
坐在床上,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疯言疯语,但经娥眉提醒,也大略想起了事情经过。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一丝醉意也散了。
便扶着娥眉的手下了床:“我要沐浴,再拿玫瑰露来驱驱酒味。”
几人伺候着她洗浴一番,又用布巾将她头发绞至半干。红嫣也不挽发,只穿了件艳色的常服,便往小书房去见狄秋浔。
狄秋浔正在看书,听到她进来也不抬头,就将她晾在一旁。
红嫣因知自己当众失礼,且不管原由如何,身为皇帝的妃嫔,当众与外臣搂抱,总不是好事。因此为自己即将要受到的责罚,很有点惴惴不安。不时抬眼打量狄秋浔,看的次数多了,便发现他自她进来起,便没翻过书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边边,金陵七月扔的地雷
乃们这些删收藏的人,别介啊,这么点虐算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