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起来的几个同学告了声别,我就跟着我爷往家回。那几个同学朝我摆了摆手,一副有我没我没区别的样子。
到了家门口,我爷没往家里进,而是让我进去给他拿几个蒸馍。我看出他要直接去外滩了,就进去拿了馍并把门锁上门,带着书包跟他一起走。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是跟他在瓜地的草庵里边住的。
我俩沿着原来的路往外滩走,途中还要经过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离我们村不远,叫张坡,我们村是小张坡,两个村只隔了一条马路,也算是有点“血缘关系”。
不过,要拿两个村比一下的话,我们小张坡还是更有点真正“张坡”的样子,因为我们村大部分人都姓张,而张坡却是分成了张、李、刘三个大姓。
我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我直接从村里穿过去,沿大坝往外滩走,而是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了。
这户人家坐西向东,正对大路,门向东阴气盛,我爷说这家就是典型的阴盛阳衰,家里一向是女人管事,男人都没啥出息,以后也注定不会有出息。
家门大开,我随着我爷走了进去,这家没有街房,进了大门就是个砖屏风,挡住了大路上好的坏的各种气息,但按我爷说的,挡住的肯定是坏气息更多,好处自然也就多于坏处。
绕过屏风是个很深的院落,院子中间是一条笔直的青砖走道,左边种着一棵银杏和一棵金桔,右边种着一棵桃树,角落里还摆着几盆芦荟,应该都还没几个年头。
“在咱们这儿种桔子,能吃吗?”
我是看见那棵金桔树上小小的青桔子了,馋了一口,又想起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话,想着“橘”大体就是“桔”,才有了这个疑问。
“能不能吃是次要的,主要是用来聚阳气的,死老婆儿是想给他孙子改改命。”
改命?这么高级吗?我反正是没听懂,不过马上就进屋了,也没啥时间问清楚。
这家院子很宽,差不多属于两院落了,却不但没有街房,还没有厢房,上房从南往北开了三扇屋门,房前还有木头立柱支起来的走廊,看起来相当气派。
“姐姐在家没?”
原来我爷也会撒娇,不知道是在跟谁叫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没你这个姐姐。”
刚才在张叔家门口跳大戏的老太太走了出来,指着我爷就犯了个语法错误。
“好香,三炷一般长,平安无事。”
原来我爷是来汇报香谱了,不过他说的有点不自信。
“放屁,我闭着眼就知道你在说瞎话。说吧,到底啥情况。老太太我能顶得住。”
老太太压根不相信我爷的话。
我爷也知道瞒不住,只能讪笑着说出实情:
“两短一长,也算好事,按你说的,好像叫什么‘大天真’,神仙下凡香。”
“放屁,哄小孩儿都不信,做人最怕三长两短,烧香最怕两短一长。两短一长也能算好事儿?”
老太太很懂烧香的事儿,她一把回屋拉出来一个人,就是我那个同学——“屁崩儿”,接着说道:
“等我锁门儿,跟你去外滩住几天避避。”
“中是中,就是我那庵太小,害怕盛不了你这尊大菩萨。”
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没人爱搭理我爷,肯定也有嫌他嘴碎的原因。
不过看得出来,我爷并不反对老太太他俩跟着自己去外滩住。
我那时候还没形成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对老太太跟着我爷去外滩住也没啥过分的想法。
不过现在想来,就算我那时候有想法,两个上了六十的老头老太太,还能授受不亲到啥地步?
“你院儿里这几棵树种的不咋地呀!阳气乱冲,自己跟自己打架,哪还有功夫管外边儿的阴气?”
我爷还在嘴贫。
“你懂个屁,你才读过几本儿书?”
老太太完全没有要寄人篱下的觉悟,说话口气针尖对麦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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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人,普遍都腿脚好,连续走上几公里不带费劲的,我爸说他上初中的时候更厉害,每天早上都要走十里路到隔壁镇上,晚上放学再走回来。
我小时候也挺习惯走路的,不过现在想来,可能也不是说小时候的人就真那么能走路,主要还是因为没啥交通工具,要不然谁愿意老掂着两条腿儿乱窜。
那时候去大外滩,过了大坝就没啥好路了,都是些人烟稀少、沙尘深厚的小路,偶尔出现几棵浑身都是枝杈的大杨树,也算是在告诉我们没迷路。
我们四个人从老太太家一路走到大外滩,几乎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路上我也对另外两人做出了一些了解。
老太太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名字里肯定有个“叶”字,因为我爷没跟她拌嘴的时候,叫过她一声“叶儿姐”,他孙子就是我同学,不算熟但还算认识,外号是“屁崩儿”,官名就是朴鹏。
叶儿奶应该是个神婆之类的。
神婆、半仙儿什么的,在我们这儿的界限并不清晰,能算卦能起名,还能帮别人画符消灾,她在张叔门口的那场法事,就有点儿消灾的意思。
而且看起来我爷和叶儿奶应该是相当熟的,他俩说了不少早年一起经历过的事,都跟鬼啊神啊的有关,我和“屁崩儿”俩听得都是一脸蒙登儿。
实在听不懂了,我就跟“屁崩儿”聊了起来,他还没忘了那天我叫他的事,跟我解释了不是他不想理我,只是不想听我叫他外号。
听到这儿我赶紧“屁崩儿”“屁崩儿”的好一阵子叫,直把他叫得拉下了脸,不过后来也没啥事儿,他也没揍我。
“屁崩儿”的两个大门牙很突出,说话的时候能让人感觉到异常坚硬。
他说他奶奶跟他说过,学校的花池之所以会叫花池,是因为以前那里边并没有松树,也没有月季和冬青树,而是一个垒起来的池子,池底跟外边儿的地面一样高,种过一些小莲花。
我们还没上学的时候,一个女学生见花池里的莲花长得好看,就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爬上台子想伸手去摘一朵,没想到花池的台子铺了一层瓷片,她刚爬上去就脚滑掉了进去。
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学校才发现,按理说人的身体密度跟水应该是差不多的,溺水的人最后应该是要浮起来的,但小女孩却没有浮起来,而是面朝上直直的躺在水底。
被发现的老师当时就尖叫起来,不只因为发现了溺水的小女孩,还因为沉在水底的小女孩,并没有闭上眼,而是圆溜溜的睁着,仿佛正在透过稀疏的莲叶,盯着发现她的老师一样。
我问“屁崩儿”,那都是以前的事,他为啥会了解的那么清楚。他跟我说出事儿那一星期的周末,学校请他奶奶在花池边上做过一次法事,他所知道的都是他奶奶后来说的。
这我就更想不明白了:
这叶儿奶到底属于啥脾气属性,不给自己孙子灌输点正确的价值观,拿这个吓唬他是想干嘛?
我扭头看了看叶儿奶,“屁崩儿”说的话她自然听见了。
不过她不仅没否认,还随口说了些更吓人的:
当初那个小女孩被捞上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她并没有被水底的什么东西缠着,身上也没有什么重物,但就是没浮起来,肯定是水里有东西,压着她出不来。
我爷听完以后嗤笑一声,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在刚溺水的时候,本来就不一定会浮起来,特别是当动作不当、紧张的时候,不仅不会浮起来,气管呛了水,自重超过了水的浮力,就会沉下去。而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只有在身体被水泡肿胀以后,也就是过去相当一段时间后,才会最终浮起来。
我爷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在水里比在村里都来去自如,他说的话我肯定都信。
“屁崩儿”跟我说的话还没说完:
后来学校为了避免再出现类似事故,就把原来的池子给填平了,种上了一些花卉植物,而正中间的那棵松树,据说就是为了镇压溺水小女孩的魂魄。
“别据说,本来就是。”
叶儿奶插了一句:
“那棵松树就是我让学校种的,他们当时顾虑成本还想种棵小的,我直接就跟他们说,要是种的树太小,树身上的灵气不够,很有可能会被小姑娘的魂魄当成宿主。只有十年以上的大松树才能完全镇住。他们这才从后院花圃里移来了棵大的。”
“那后来小孩儿哭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还是没镇住?”
这句话是我问的,“屁崩儿”不说话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更喜欢听叶儿奶亲口讲。
“肯定不是,树是我亲自把关的,树外边儿的月季和冬青树也是我让他们种的,你没发现现在那个花池看起来像个花圈吗?特别是在月季开花的时候。”
其实不只我发现了,学校里很多人都发现了。
“冬青树枝叶密,围成一圈能防止怨气外漏,月季又叫‘月月季’,一年四季都是花期,可以持续消散怨气。它们再加上中间的松树,组成了一个盖子,不仅能把小姑娘的怨气压下去,还能通过月季慢慢消散掉。
“不过,最主要的还不是在花池里,而是在你们学校的大门那儿。我在那儿镇有六丁六甲符,只要符不动,外边儿的煞气进不去,小姑娘的怨气就没法积累,最终还是得消散掉。”
我们学校大门上贴有符?
这我怎么不知道。况且那就是个铁门,黄符又不小,我整天进进出出的,应该早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