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忠有两个姑姑,三个大姨,四个舅舅,张玉英的母亲跟她的大哥、二哥住在一个村子,张玉英的大姐在邻村。每家每户都要去,远的地方要骑车近一个小时,从初三到初八九,每天都在走亲戚,有时候一天上午转两家,中午在最后一家吃饭,下午是不能走亲戚的。
于乐对自己的姨奶奶、舅老爷什么的都不太熟,他们也很少来家里,但小的时候于德忠还是带着他去了好几次。或许是为了点压岁钱吧,于乐一圈下来能收到四五十块的压岁钱。于德忠的连襟,也就是张玉英的大姐夫,当年于乐生病没借给于德忠钱的酒鬼,于德忠对他一直不是很亲近。尤其是每年过年,他会拿着一摞一元的红色纸币,喊于乐给他磕头,磕一个在于乐面前放一块钱,磕的不响不给钱,这给于德忠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于乐只知道磕头有钱拿,让磕几个就磕几个,撞的小脑袋通红。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每年到他的连襟家出门的时候,于德忠会把张玉英和于乐送过去,自己转身去看自己的姨和舅去了,很少会在连襟家吃饭,于德忠也从不喝酒,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
走完了亲戚,又回到了除夕前的状态。出正月十五之前,村里的人几乎什么都不做,仍旧在家休息。于乐的姥姥被接了过来,这是于乐最开心的事情。春天的大风呼呼的吹,吹得家里塑料纸挡住的窗户刷刷作响,于乐围着姥姥坐在热炕头上,听姥姥说着他不是很懂的旧事,其实姥姥更像在回忆以前,说给自己听。于乐的姥姥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读过几天书,识得一些字,后来嫁给于乐的姥爷做了二房,张玉英出生后不久,于乐的姥爷撒手人寰,从此家道败落。姥姥似乎一直都是那么的安静祥和,拿着烟杆,慢慢的抽着烟,柔声细语的说着故事,在淡淡的烟雾缭绕中,于乐听着像摇篮曲般的述说,慢慢得就睡着了,很是惬意。
整个正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吃招待完亲戚的剩菜,天气回暖后,大饽饽的外层发了霉,就把皮剥掉吃,剥下的皮拿来喂鸡喂狗,一点都没浪费。有些走亲戚送出去的饽饽,转来转去又转回了自己家。
于乐家在最后一排,村后有很大的场院,村里给每家每户划出了方方的一块,中间用浅浅的沟隔开。夏初的时候会用石磙子一遍一遍的压平,用来晒麦子。晒完麦子就把麦秸草堆在场院里,这就是于乐小时候捉迷藏钻草垛的地方,其他时间场院都是长满了野草。过了正月初十,场院里的草开始发芽,最先出来的是荠菜。压在干草堆下面的荠菜,嫩绿的颜色似乎吹弹可破,让人心生爱怜。
姥姥、妈妈会带着于乐去挖荠菜,挖回来的荠菜用来做鸡蛋汤,嫩的洗一下直接蘸着大酱生吃。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免费的佳肴。每个季节都有代表性的野菜可以吃到。
正月十三的大集也非常有特色。摆满了格式的烟花,还有现场做烟花的。于德忠给于乐买了的最便宜的“抖搂几儿”,五毛钱一扎,给他买了四扎,那是灰色的纸包着一点黑火药,细细的一根,燃放起来跟电焊条差不多,呲着黄色的花,非常耐烧。但于乐还是喜欢玲玲放的那种粉红色外皮的抖搂几儿,能发出电光般刺眼的小焰火,只是燃烧得比较快,价格稍微贵一点,他小时候从没买过,等买得起的时候,他已经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盼到了正月十五,依旧是包了顿饺子,于德忠拿出自己爷爷的牌位简单祭拜了一下。为了早点看烟花,全家早早吃过了晚饭。天刚擦黑,外面就热闹了起来。
于乐南边那个在城里做生意的二爷爷每年都会买最多的烟花,买得多代表着自己日子过得好,买卖人也为新一年讨个好彩头。晚上,他搬出了两大捆土烟花,一捆五个,圆柱的烟花特别粗。放在南北主路中间点燃后能清楚的听到高压喷花的声音,那是真正的火树银花,像树一样四处散开,喷的跟房子一样高,一个能喷好几分钟。
还有放大炮仗的,先呲花,后响,声音像一个小炸弹一般,爆炸后烟尘在地面四散,窗户都跟着颤抖。也有人拿着细长的跟木棍似的闪光雷,点燃后朝着天空打出一个一个明亮的小火球。不知是谁搞到的信号弹,也跟着凑热闹,圆火球升到很高很高的空中,随着风慢慢飘着,很久都不灭。各式各样的焰火争相斗艳,稍微有点钱的人家似乎在较着劲的放。此时的于乐恨不得有四双眼睛长在前后左右,不想错过任何一秒的精彩。
“妈呀,场院起火了。”不知谁喊了一句,看烟花的人纷纷转头往北看去,北面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天空,隐约看得到白烟火星网上窜。大家纷纷往北跑去,生怕是自己家的柴火被烧光了。
相比烟花,这样的场景于乐更感兴趣,邻近了看,熊熊大火甚为壮观,空气中热浪滚滚,麦子秸秆噼里啪啦爆裂的声音充斥的耳朵,看得于乐又紧张又兴奋。有几个人在离火源很近的地方划拉地上的干草,担心火苗蔓延到自家的草垛。
每个正月十五,总会发生点火灾。有因为燃放烟花的意外火灾,也有的时候是邻里间有矛盾,就到场院里放火烧了人家的草垛。
于乐观察到离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一两处红光,但实在太远了,不知道那里的村子是不是也着了火。
到了晚上八点,大部分人放完了手里的烟花,偶尔还有一两家放的,但是已经不热闹了,人们纷纷回了家。于乐看别人放烟花的时候不会放自己的,他怕耽误了看光景。回到家,大人们在炕头坐着聊天,于乐拿出了自己的抖搂几儿,单个放太麻烦,他用舌头舔一下没火药的一端粘在锅台边,粘了一溜后排头点着,然后在一旁慢慢看着它们呲花出神。
人可以放松一阵子,但不能休息一辈子。时间不会因为这一刻的美好而停滞不前,它是一把冰冷的标尺,不受人的喜怒支配,所有的一切终将被它无情的碾过,湮没。
出了十五,这个年算是过完了,再见到其他人也不需要拜年了。村子又开始躁动起来,下地的下地,干活的干活,牛车驴车在路上吱呦呦的响着。
于德忠给了于乐几个土鞭:“去,把这个插粪堆上放了。”这算个小仪式,放完后,于德忠拉起自己的板车去地里送粪施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