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左右,天已经黑了下来,一道摩托车的灯光照进了胡同,于德忠送奶回来了。
“俺妈呢?”于乐跟在后面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你姥娘没有了,你妈回家了。”于德忠也轻描淡写的回复了一句,父子二人再无多余的沟通。
于德忠进门,把奶桶卸下来刷洗干净倒扣了过来。之前因为没经验,拿刚刷洗完的奶桶去送奶,被人检测出往牛奶里掺水,被罚了钱。于德忠觉得委屈,死活不承认自己会掺水,最后才知道,收购点的检测设备很灵敏,如果刷完奶桶不把水控净,就会检测出掺水。
所以,挤奶的维大罗,送奶的桶,清洗完第一时间都会被倒扣控水。
于乐把书包拿回家,拉开了灯,灶台上放了两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剩菜,想来是父亲中午在姥姥家打包了一些回来留作晚餐。
面对亲人的去世,于乐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觉得心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没有说话,帮着父亲喂了一个小时的牛,然后回屋开了电视,眼睛盯着电视的画面,电视演了什么却并没有看到心里,他满脑子都在回忆着与姥姥有关的一切。
于德忠烧了点火,把炕烧热,把菜热了一下,端上炕桌,俩人一言不发的吃了起来。
过了半晌,于乐开口说:“我考试完了,明后天老师去批卷子,放两天假。”
“昂,你明天在家看门,晌午别忘了喂喂牛。”
于乐心想父亲应该会带他去姥姥家,但并没有。或许是因为那边太忙,于乐去了也只会添乱吧。
晚上九点,于德忠检查了一遍牛棚,铲了铲粪,回屋关灯睡下了。
早上七点半,于乐还在睡梦中,被于德忠摇醒了,“你下来插死门,锅里有饭,自己吃点,别忘了喂牛。”说罢,出门推着摩托车就走了。
于乐爬起来穿上棉袄,套上棉裤,来到了院子里,奶桶和维大罗扣在木架子上,滴的水已经凝固成小冰滴,他把大门挂上了锁,回屋卷起窗帘,把被子叠了起来,留了一床褥子在炕上,盖住火炕的热乎气取暖。
打开锅,锅里的东西还挺丰盛,一小盆鲜奶,俩鸡蛋,几个馒头还有昨晚的剩菜。于乐站在灶台前把鸡蛋吃了,把牛奶喝了。馒头和剩菜端进了饭厨,早听母亲说过,饭菜就算不吃也不能放锅里,否则就被热气呲酸了。
都收拾好后,于乐爬到了炕上,把腿伸进褥子里取暖。对了,记得家里应该有姥姥的照片。
于乐又下了地,翻起抽屉来。相框已经被从墙上拿掉,不久前,张玉英托村里的年轻人给买了一本影集回来,所有的照片都插进了影集里。
从中间的抽屉里,于乐翻出了那本影集,找到了姥姥的照片。应该是在张玉英嫁过来不久在于乐家拍的,因为于乐隐约记得家里有过一张黑色的沙发。姥姥就坐在沙发上,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去,似梳洗打扮过一番。干净的藏青色的大襟袄,黑色的裤子,姥姥双手叠在膝上,正襟危坐,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散发着自然祥和的笑容。
看到照片,于乐心里的压抑终于绷不住了,他开始低声抽泣,看着姥姥的照片,用手不停的抹着眼泪。
虽然近几年姥姥已经完全不记事不认人了,但毕竟人还在那里,每回去表弟家,于乐都会跑过去喊声姥姥,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于乐都会撒娇的说点自己的事,“姥姥,我考试拿了第一,嘿嘿嘿”“姥姥,俺家有牛了,你知道吗,牛的眼睛可大了。”“姥姥……”
从今天起,于乐再也没有了喊“姥姥”的机会,“姥姥”这个称呼从他生命中抹去了。
于乐抹着眼泪把影集收好,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他跑到里间奶奶住的地方,父亲临出门前已经给她热了炕,一个碗里有个剥好皮的鸡蛋和半个馒头,另一个碗里还有点菜,奶奶饭量少,这些够她中午吃了。
奶奶此刻正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嘟囔着什么。
于乐突然意识到,不管奶奶是疯是傻,人在这,心里就踏实,所以父母才会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着她,从来不会跟她置气。
天冷了,每天早晚都会给奶奶烧炕取暖,一日三餐从没忘记她一口吃的,每天观察着她的饭量,从她吃饭的情况和骂人的精神头来判断她的健康状况,一见她没精神的时候赶紧给她吃消炎药……
“奶,俺姥姥没有了,俺再也没有机会喊姥姥了,俺再也见不到她了……”于乐终于吼了出来,压在心里的沉闷、痛苦、失落一并发泄了出来。
于乐一直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此刻的奶奶或许是最适合于乐倾诉的对象了,她看不见于乐痛哭的样子,不会记住于乐的失态,当然,也不会安慰他,但这不重要,于乐只是需要当着一个人的面宣泄一下情感而已。
奶奶对于乐的哭喊没有半点反应,还是自顾自的自言自语。于乐哭累了,退出了奶奶的房间。
于乐没有心情出去玩,也没有心情看电视,他拿出了考试前一天发的寒假作业,趴在炕上,垫着枕头写了起来。他让自己的精力全部灌注在作业上,什么都不去想。
下午四点,还是父亲一个人回了家。于乐很自觉的帮他打下手。
直到第二天下午,于德忠才载着张玉英回到了家,而于乐用一天半的时间把寒假作业全部写完了。
于乐知道自己的母亲肯定很伤心,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和面对,索性一言不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张玉英在他面前也只字未提姥姥去世的事。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晚饭的时候,邻居姑姑过来串门儿。“玉英,都忙活完了?”
“嗯,今天已经殡了。”
“你妈多大岁数了?”
“到年八十七了。”
“寿限挺大,拉扯大你们兄妹四个,也行了。”
“我回去这两天,人家都说俺妈一辈子没享过福。俺那两个哥哥,从她病以后就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唉,人都这样,一不中用了,就招人嫌弃了。”
“涛涛那个孩子和他奶奶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奶奶死,一滴泪都没掉,人家旁人还叫他哭两声,就是哭不出来。”
“这块料和他弟一样,也不哭。”于德忠在旁边用头指了下于乐插话道。
对于这种事,于乐自然是不会去解释自己的感情的。但每回父母吵架或者家里有事的时候,邻居过来安慰一下,于乐心里都会无比感激,就像现在,在邻居姑姑的开导下,张玉英也聊到了办葬礼的时候她们村子里的傻子过来出了什么洋相,聊着聊着笑了起来。
于乐心里也跟着安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