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射你们个屁股开花
时辰已过晌午,皇城大街上马车辘辘而行,所经之处人人避让翘首张望。
宽大的车内,淡白烟雾袅袅自香炉中升起,锦衣人窝在深红色厚实的锦褥中,面前小小桌案上摊开一本书,他单手支头,目光停留在那本书上,眼神却有些空。
桌案侧跪坐着一个女子,低眉顺目的垂着头,乖巧的等待主人的需要。
“嗯?”锦衣人忽然抬头,目光穿过窗边垂下的帘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女子没有回答,跟在主子身边久了,她知道这样的问句,主子是不需要人回答的。
但是今日,锦衣人似乎有些一反常态,他瞥了一眼女子,垂眸笑了笑,女子心中讶然,却依旧没有动,然后,她低垂的眸子看见一线阳光照进了车内,这让她有些忘守规矩的微微抬起了头。
锦衣人白皙修长的手撩开帘子一角,阳光下那只手骨节分明,似乎晕开一层剔透的白光。女子微微侧目,诧异地发现主子搜寻的目光里露着一抹笑意。主子常笑,可她从未见过有谁,能让主子的笑意浸透到眼里……
锦衣人放下手,女子匆忙低下头,听锦衣人道:“去请马车外披着头发的女子上车。”
“是。”女子软糯一声答,她身后,锦衣人皱了皱眉头,道:“你下去,让大祟去请。”
女子身形一顿,终究什么也没说,退出了马车。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女子,此时只觉心中烦躁,连香炉里袅袅的烟气也晃眼,他顺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浇熄了香炉里的香。
马车外,玉幼清哼着歌,颠着脚步逛街。玉府的人知道她偷跑出门,肯定也会知道她要去城外猎场,此时城门口一定把守着人,就等她自投罗网。她既不能正大光明出去,必得另想法子。逛逛街,或许能偶遇个戏班子?或者来一辆大马车?
正想着马车,一辆马车恰好从她身侧缓缓驶过。街边路人大多停下手上动作,对着马车躬了躬身。玉幼清瞧了眼马车,嚯!哪个贪官恶霸这么大阵仗。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玉幼清立在马车右后方,没有看见特意从左前方下车绕开的女子。她忙后退几步,躲在人群后面,也弯着腰,这马车里的人,不会连腹诽也能听见吧?
马车上的车夫跳下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玉幼清的身上。玉幼清正垂着脑袋,没看到马车夫向着自己走来,只看到眼前挡着她的人忽然向两边散开,一双鞋出现在面前,她心中一惊,正想也跟着散到一边,就听那马车夫道:“我们家大人请姑娘上马车,送姑娘一程。”
她讶然抬头看看车夫,又看看马车,恰一阵风起,随风翻飞的窗帘内,一个熟悉的侧脸若隐若现。
熟悉?玉幼清收回目光,“多谢。”她扯着嘴笑了笑,在百姓惊掉下巴的目光中和马车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帘掀开,玉幼清矮身进入车内。
“是你啊!”
马车内,锦衣人正斜斜靠在锦褥上,温润如玉的笑看着她,只是那笑,总让她莫名想起,暗夜下,华丽舞台上的魅影,也许邪恶,也许无奈,也许是不得不拿起面具的苦命,也许是因惧怕而藏匿善良的防备,也许还有一种她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干净吗?”锦衣人笑问,他说话时总带着小小的拖音,很懒,很魅惑。
“啊?”玉幼清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坐到他身侧一个锦团上,看起来丝滑柔顺的材质,竟有微微暖意,待到坐定,她才环顾一圈这宽敞奢华的车厢,道:“干净啊,很干净。”她说的是车厢。
很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刻,当他再一次用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语气问起她这句同样的话时,她才恍然忆起,很多年前他问的那句“干净吗”,问的其实是他们初见时,她慌乱中的那句话。
“对了。”玉幼清调整到瑜伽的舒服坐姿,抬头道:“早上……”
锦衣人似乎很疲惫,闭着眼沉沉的睡去了,他的领口依旧那样敞开着露出胸膛,只是他已换了身品竹色长衫,乌发规规矩矩束起,衬着车内一色深红镶金的装饰,不觉跳跃,倒显得他整个人清淡雅致,玉幼清忽然觉得很奇怪,这样一个浑身充满诱惑、举手投足间满满挑逗的人,居然也能将清雅融合于他的身上,她悻悻收回目光,兀自嘀咕了一句,“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车内很香,但那香沾了湿气,味道有些奇怪,玉幼清没有细细去闻,因为嗅觉的灵敏,她总是习惯去闻,但车内的味道在常人闻来或许和原来相差无几,但她若细细的嗅,就能嗅到沾了湿气后的古怪异味。
玉幼清皱着眉头,轻手轻脚的将车内的香炉往窗边移了移,整个身子都趴在桌案上,退回来时一不小心蹭到了桌案上一本书,纸页摩擦的声响在静谧的只剩呼吸的车内听来响亮而突兀,她身形立即顿住,侧着脑袋瞄了一眼锦衣人,他似乎睡得很熟,眉头微微蹙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垂下来遮在眼睛上,她凑得近了些,他肤色白皙里透着淡淡的红,简直一丁点瑕疵都没有哎,她又凑得近了些,不敢直接凑到他面前看,就矮矮的落在他胸前的位置,仰着脑袋瞧,这样的角度瞧过去,他脸上的曲线饱满处饱满,硬朗处硬朗,该收的地方又不显消瘦,他温热的鼻息缓慢而有节奏的喷在她的脸上,痒痒的,她抬起一只手挠挠脸,正想爬回去,马车突然一晃。
……
马车突然一晃,马车夫大祟速拉缰绳稳住马,一鞭子已经抽在了空中,习武之人手劲巧妙,鞭子的空气中抽出一记响亮的声音如响炮。
前方突然闹成一团的几人齐齐回头,其中一个穿着稍好的男子先是瞧了眼马车,脸色变了变,随即发现惊了马的物事,是身旁妇人手里没抓紧的白鹅,正大摇大摆满大街乱窜。他一双贼眼滴溜溜一转,立即抓住妇人肩膀,拎到马车前,推了一把。
妇人本已涨红了脸,此刻突然被抓被推,无措的摔倒在地,嘴里的喊闹声已掺了哭腔。
那推人的男子也不理妇人,上前握拳,换了一副讨好嬉笑的脸,“在下唐安,不知是大人的马车,竟让这无知妇人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开恩。”言罢,他一脚踹在妇人腰上,声色俱厉的道:“刁妇,你惊扰了大人的车驾,还不快过来给大人赔罪!”
那妇人刚刚爬起又被一脚踹倒在地,也知这身份显贵之人不会听一个百姓的辩解,委委屈屈爬起来,因着动作慢了,又被踹了一脚。
大祟面无表情的瞥了唐安一眼,隐约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他漠然道:“不必了,让开车道就是。”
“是是是。”唐安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兀自往边儿上退。
妇人也没说谢,也没其他的话儿,安静的爬起来去抓白鹅,大祟瞧了一眼那乱窜的白鹅,下车随手拾起一颗石子,对准那白鹅弹了出去,白鹅尖叫一声倒地,妇人忙过去拾了,还是没说一句谢,默默的排到出城队伍的最末。
大祟弹出石子后便坐上了马车,也没看后来的事儿,正想扬鞭,前头忽又来了一人,大祟认真瞧了一眼,发现来人正是玉府的管家刘见东。
刘见东上前先是一揖,道明了来意。原是玉府今晨失窃,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失窃之物着实重要,而窃贼正是玉府家贼,才如此兴师动众的派人在城门口盘查,以致人流拥堵,才如此惊了车驾,刘见东表示了歉意,嘴上不说,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车内瞟。
大祟瞧着他一副想盘查却不好开口的模样,自家主子比玉府官阶高上一等,换了平时,连那玉伯牙也不敢拦主子的车驾,看来玉府出的事恐不是刘见东嘴里说的那么简单了。
大祟心思一转,转头向车内请示。
……
马车突然一晃。单手撑在柔软厚实的锦褥里的玉幼清身子不稳向前一跌,她急忙抬起挠脸的手撑在车壁上!
此时,玉幼清左手撑在锦衣人身体右侧的锦褥上,右手撑在锦衣人左肩后上方的车壁上,身子还堪堪越过锦衣人身前的桌案,两条腿趴在锦团上,她的脸正对着锦衣人的锁骨处,而她的身子离锦衣人的身子只差约一寸的距离,如此怪异不协调的摇摇欲坠姿势,退也是倒,不退,时间久了也是倒。玉幼清苦苦维持着,连此刻的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放慢再放慢,只能寄希望于锦衣人没醒了。
锦衣人在马车不稳的时候,就已经睁开了眼,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自己,却没想到她会倒向自己,故意一动未动。他垂下眼眸,正能瞧见她娇俏的脸,她的衣领似乎做过修改,随着她的微微颤抖,一抹雪色亦颤抖着喷薄欲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粗,立刻转开眼去,随即无声笑了笑,他想看看这个聪明且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会如何为自己解围。
车外一直吵吵嚷嚷,直到大祟向着车内请示。
玉幼清暗骂一声,怒睁着眼睛瞪着锦衣人,亮了亮尖尖虎牙,企图以此威胁他不要暴露她。锦衣人一直默然听着,他笑看着玉幼清,故意默了一会儿子,才对着车外道:“玉参政许久未到我府上吃酒了,刘管家何时替我吹吹这耳边风?”
马车外。
刘见东脸色很不好看,这是在逐他了,他们家主子何时和这位吃过酒。按着理儿,大祟请示,意思已相当明了,可他连脸都不露一露,就打发了他,他权是替主子咽不下这口气,然又能如何,他只得笑笑道:“是。大人既然还要出城,老奴就不耽误大人了。”他转头对着城门口挥挥手,又向着马车内道:“老奴恭送大人。”
马车继续辘辘而行。
马车内。
锦衣人挑眉看着玉幼清瞬间红透了的脸和耳根,戏谑道:“还要趴多久才够?我可是个男人。”
男人!男人你妹!你以为我不想起来,你以为我乐意趴在这儿啊!老娘我是动不了了!她手脚渐渐麻木,老娘动了,还不知道是谁占谁便宜呢,呜呜呜,不知道看眼色的男人,还不来扶一下老娘。
玉幼清使劲腹诽了一阵,见锦衣人仍是没有动静,尝试着自己动了一下脚。不动不要紧,这一动,她立刻再支撑不住,往他身上栽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锦衣人笑着转开脸。只一刹,玉幼清便觉腰部有一股气流盘旋着将自己托起,那股气流稳稳的托着她坐稳,她看了眼自己的腰部,又偷偷瞄了一眼锦衣人,方才的尴尬再次袭来,蹭一下连脖子都红透了。
锦衣人悠然倒了一杯水,递到玉幼清面前的桌案上。他带她一程,本是想看看她去猎场到底要做什么,顺便做些利用,破那人的局。但方才清音阁那边报来的消息,让他忽然想把某些事,提前在她心里挑明,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你知道,今晨刺杀你的,是谁吗?”他垂头,漫不经心的捻起胸前一根栗色长发,绕在手指上把玩。
玉幼清拿着杯盏喝水的手顿了顿,明明杯里已没水了,但她仍装作喝水的样子。
许久没听她回话,锦衣人也没看她,继续道:“楚云起,你的未婚夫婿。”提到楚云起时,他声音有些冷。
玉幼清轻轻一声冷笑,慢慢放下杯盏,先抬起一双桃花般媚的眼眸,看向锦衣人,再缓缓扬起下巴,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不等锦衣人回答,她已自己答了,“因为你是卫家人。你告诉我,是为了挑拨玉楚两家。”
锦衣人神色闪过一丝古怪,他淡淡勾起唇角,抬手伸到窗外,微风扬起他手指上那根发丝,散了。
“但你告诉的是玉慎儿,而非玉伯牙。而且你一剑,就结束了行刺者的性命,而不是留着他,离间玉楚两家。凭你的身手,足以让他不死。”
“我相信派人行刺的是楚云起,玉慎儿一旦死了,玉楚两家虽联姻不成,却可将脏水泼到你们卫家的头上,而楚云起有人证,你们卫家有动机,这件案子若成立,皇帝乐见其成,卫家也一定会倒台。”
“所以你会救我,也愿意带我一程。因为我,是玉慎儿。”最后一句,她竟觉苦涩,在这异世,她要借着另一个身份,才能活。
“对吗?卫寻。”
锦衣人蹙眉玩味的看着玉幼清,他本以为玉慎儿就是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姐,今晨一见,也不过是聪明些罢了。没想到,她刚开口,他还以为她只是简单的认为他在挑起她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嫌隙而已,然,后来的话,才是真正的玲珑剔透心。
“卫寻……卫寻,呵……”卫寻喃喃重复着自己的名字,拍掌以赞,“但我此刻依然能杀了你,嫁祸到楚云起的头上。”他玩味儿的瞧住玉幼清,对于楚云起的一切,这个深闺小姐果然被瞒在鼓里。
“你不会的。”玉幼清将桌案上的茶壶摆在卫寻面前,又将茶盏放在其左右下方,左边两个,右边一个,“你比我更清楚,玉楚联姻,就是皇帝不想看到你卫家独大的警示,没有人会在意真相是什么,所有人看的都是结果。”她轻轻而利索的扣上了右边那一个茶盏。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握住玉幼清的手,将她手中茶盏再次重重翻上来。
玉幼清慢吞吞抽出自己的手,卫寻只会护她这一时,强者博弈,一着不成,便不会再继续,以免弄巧成拙。这就如现代商战,对手越是坦荡,就越是自信强大,若不是她自小踏入商场,独自一人运作她爸的整个集团,应付因她爸生病倒下后,集团内部各种毁约、背叛、公司瘫痪、资金流失……她很难练就这样敏锐的思维。其实她原本一直困在谜团中,直到方才玉府管家那一出,才让她真正确定马车内锦衣人的身份,联系到早上莫名的刺杀,慢慢抽丝剥茧,一切也就明朗了。
“等等。”玉幼清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卫寻是敌,她此刻却不得不信他,“你说,刺杀我的人是楚云起派的……”她先前只将楚云起归为楚家人,却忽略了一个细节,楚云起分明是个风流成性嗜赌如命无酒不欢的脓包纨绔。
卫寻一副“你终于意识到不对了”的表情,他迟疑片刻,道:“楚云起并非陆家长子。”他顿了顿,细细探究着玉幼清脸上微妙表情,“你此去猎场,想必能见到陆丰。”
他话说一半,玉幼清费解的瞧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她盯住他面上神情,细细揣测他话中意味,猜测着这个陆家、这个陆丰和楚云起、玉慎儿有何联系。
卫寻低头喝着茶,唇角微微勾起,瞧着毫无异常。
玉幼清转着眼珠,迟疑着道:“陆家……我……见陆丰做什么……”
卫寻抬头,“你就要嫁给楚云起,难道不该见一见陆丰吗?”
玉幼清皱起眉头,卫寻面上神色古怪,笑意里夹杂着似狐般的眼神,牢牢将她锁住,她试探着慢慢的摇了摇头,在玉府时,她虽任性将玉伯牙请来教她规矩的人一一撵走,却也认真了解了这个异世,只是似乎无人提起陆姓家族。难道这个玉慎儿在逃跑之前,还有一位陆姓情郎?不是说她从未现身于世人面前?若是真有,得小心避开,若是遇上,又是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卫寻颇有些深意的笑着低下了头,他缓缓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一线金光透过车窗,洒在桌案上的茶盏上,斜斜的恰好越过了茶壶右侧那一个。一如此刻的他和她,她浸在阳光下,若有所思,他融在阴影里,难辨音容。
马车很顺利的进入了猎场,因是卫家的马车,守门的侍卫并未拦下盘查。
卫寻很“贴心”的让车夫将马车停到了一无人处,才将玉幼清放下车。
此处已然靠近林子,玉幼清对猎场不熟,方才在车中又不愿问卫寻,问了他肯定也不会说。她慢慢沿着林子边缘走着,宴席晚膳时分才开始,亮相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打算给齐人一个惊艳难忘的亮相,但她其实并没有想好到底如何出现在众人面前才算惊艳,她向来自信于自身的魅力。她在公司里是个雷厉风行的霸气女强人,在聚光灯下是个活力四射的青春美少女,但她其实骨子里是个特别懒的人,闲暇时懒得动脑思考,懒得应付交际,懒得费神记忆,大脑常常处于放空的状态,以至于她的闺蜜们都觉得她特别傻,出行时都像带着个小宝宝般,一不注意就走丢了或者犯傻了。
此刻她就在放空,林子边没人,午后有些灼眼的阳光被高大的树木挡住,稀疏的暖光投在玉幼清的身上,浑身暖洋洋的,她抬起手抚着手边不到半人高的野草,仰头闭目,享受着来到这里以来唯一完全放松的一刻,她灵敏的嗅觉能清楚的闻到泥土湿润而微微带腥的特殊气味,不同类的花瓣和其中花蕊亦不同的清香,被虫子啃过一口的树叶边缘散发出的特殊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味道,还有一股奔跑中的马儿的汗味、金属味和血腥味儿……她突然顿住脚步睁开眼眸,血腥味!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她霍然转身。
咻!
一支箭几乎擦着她的胳膊“夺”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地上,衣袖已被擦破,她下意识愣怔的看着那支尾部还在颤抖的箭和另一边被这支箭一分为二劈开射向另一处的箭,她立时浑身汗毛竖起,若不是后来这支箭和她灵敏的嗅觉以及下意识的转身,被一分为二的那支恐怕早已穿透她的心脏了!
玉幼清还陷在强大的震惊当中,耳边却突然传来马蹄哒哒声和箭矢飞来的咻咻声,她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看向突如其来的那些声音的来源,仅凭着她的直觉,猛地转身跑向林子。
“大殿下果然好箭法好准头!铁谷佩服!”急速奔跑的黑马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冲着前头喊道。
一侧另一匹黑马主人追上来,抽出身后箭筒中的一支箭,拉了个满弦,颠簸中他抿嘴稳稳瞄准着前面奔跑中的人。
铁谷偏头看了那人一眼,故意猛夹马肚子,缰绳斜斜一拉,险之又险的挡在那人面前,风中他被吹得零碎的声音飘来,“燕世子什么意思,一场游戏既不射我们的奴隶,还阻我们射你的奴隶,有什么好玩的!”
燕回默然放下长弓,对铁谷的挑衅不予理会,踏马往一侧跑。
后面紧紧追着好几人,其中一人爽朗大笑,“铁谷你又不是不知道燕回,菩萨心肠,平日里都吃素食,好容易才来玩这场游戏。”
铁谷回头,说了什么后面的人也没听清,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与先前打趣燕回之人并驾齐驱的男子疑惑道:“怎么还有一个奴隶,竟让他跑出了这林子!”
那大笑的男子闻言答道:“许是趁乱胡跑的,杭奡,你还有箭没有?”
杭奡也不抬手去摸箭筒,直接答道:“早没了,要不能远远缀在后面,这不是陪着大殿下玩么,也就铁谷和燕回那两个家伙傻兮兮认真。你瞧瞧柴子坤和洛晟那两个贼小子,开始就落在后头。”
呼呼风声中,箭矢如雨扫在玉幼清身周,她直直冲向林子后一直用眼风扫着林子边缘,不敢往深了去。林中遮挡物颇多,不至于将她完全暴露在来人的视野范围内,而一直以可见林子边缘的距离,可防迷失在庞大的林中。
这完全是她下意识的做法,好几次箭矢擦着她的头皮、肩膀而过,而她始终没有发现,冲她而去的箭矢,往往都是被后面追来的箭矢撞飞了原本的轨迹,才未命中,否则她早已死了十几次!
身后马蹄声渐近,已隐约能听到身后的交谈之声,忽闻一声低低轻喝:“趴下!”玉幼清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味,奔跑中瞬时调整姿态倒地向前一个翻滚,又立时跳起换了一个方向急速狂奔!
大齐的大皇子殿下纳兰锦彦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抽出箭筒的箭刹那回身恶狠狠对准了燕回,燕回眼神一跳,低头侧身示意他箭筒已空。
纳兰锦彦犹自指了指燕回的咽喉,才眼神满意的转身指向前面奔跑中的那名“奴隶”。他拉了个满弦,慢慢将箭指向那名奴隶后背心脏的位置,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箭鸣之声起,如撕破空气般呼啸着,仿佛在昭告着胜利和王霸之气。
与此同时,玉幼清的心一颤,她知道身后人数众多,然而落在身边的箭矢越来越少,这意味着结束!她不再去管是否会迷失方向,狂奔中不借助力量很难转换方向,她瞅准了前头一棵大树,准备绕树后往林深处去。
身后尖利鸣声呼啸而起,马蹄声已戛然而止,她离前方大树只剩五六步!
“燕回你!”气急败坏声猛然响起,玉幼清的手已然触及大树,然而身子骤然被压倒,然后后背尖利刺痛传来,她的手擦过那棵大树的树根,向着旁边的一个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之中她只听见“咔”和一声痛苦的闷哼,身子似乎被人紧紧箍住,双腿在翻滚中不断撞在碎石上,而对方像是早已察觉她是女子,将她的头完好的护在胸前。
两人直直从坡上滚下,直到抱住玉幼清的人在一次翻腾悬空的刹那硬生生和她换了一边,后背重重撞在一株大树上,撞击声和人压抑的闷哼声听得玉幼清心惊肉跳。
她难以缓神的躺在那人怀里重重喘息,后背钻心的刺痛让她猜测是箭矢刺穿了那人的身体,再一次扎到了她的背上,可见射箭之人安了如何毒辣的心。身前并无动静,约摸着晕了过去,玉幼清慢慢回过神来,在他的怀中,抬眼看着坡上,高踞马上的那些男子们,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幕,居然在笑。
纳兰锦彦没有笑,他恼怒的盯着坡下的两个人,却忽然眼神一跳。坡下燕回的怀中,那女子,从未见过的冰冷眼神,仿佛是在可怜他们。纳兰锦彦微微眯起眼眸,抽出绑在马身上的长剑,寒光凛凛,剑指坡下两人。所有人眼神微微移开,目中的寒芒都未曾冷过那人怀里一个小小女子。
玉幼清试图从身前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无奈那人潜意识里箍得太紧,她使劲掰开那人的双手,慢吞吞的试图爬起身。
方一抬头,却觉脖颈间一冷,不知何时从坡上下来的纳兰锦彦剑指她咽喉,俯视着猎物般看着她,对着后面跟来的几人冷冷道:“我的。”
玉幼清皱着眉头,这些男子各个锦衣华裳,在猎场里来去自如,大约是拥蕊口中所说的那些各国质子或大齐官宦子弟,为首的这一个浑身凶狠戾气,无人敢于驳斥其出口之言,身份定是尤其显赫,他们仿似并不知道她是谁,又何以追杀?一日之内两次历经生死,对她来说冲击太大,脑中竟至一片空白,心愈加慌乱,愈加不知如何脱困。
“正好。”纳兰锦彦抬起剑拍了拍玉幼清的脸,溅上鲜红热血的剑身拍在玉幼清的脸上,温热,可怕。从来到这里,她便如被一只无形却扼得令人窒息的手牵引着,引向一条迷雾重重的路,当她以为她能控制甚至主导什么时,下一秒,那只手便会赤裸裸的出现在她面前,斩断她一切的即将燃起的火苗和希望。
“凑满一百个。”纳兰锦彦冰冷快意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异世短短十几日的威胁、囚禁、暗杀、追杀,说好的霸道男主呢?她忽然累了,一双满是污泥的手撑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垂着头,或许就会回去了,哪怕是回到那片聚光灯下,回到那个金丝牢笼里,她突然想念她那个在公司恩威并重在家里像个孩子一样的老爸了,她想念温暖柔软的床,囚禁的不是她的生命,玉府的硬木板床铺再多层软垫她都嫌硌得腰疼,她想念狗仔的闪光灯,没有血腥味儿和冰冷的寒芒,天天尾随着多有爱多关心她呀,呜呜呜……她慢慢的闭上眼眸,眼角闪过他举起的剑。
突然有人重重压上来,玉幼清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地,来不及抬头,已听见一声轻轻的“哧!”压在她身上的人被纳兰锦彦一脚踹翻在地,玉幼清匆匆爬起身,纳兰锦彦已绕过她,长剑直指她身后男子。
“燕回!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纳兰锦彦屡屡被阻,恼恨之意窜上心头,长剑狠狠抵在燕回脖颈之间,燕回脖子上已沁出血丝。
纳兰锦彦身后众人忙上前,有人在劝,有人却缩在最后不敢言语,还有人频频回头看向林子外头。
一堆人七嘴八舌,偏偏燕回的声音如此清晰,“殿下可还记得游戏开始前应下我们的彩头?若殿下赢了,可随我们一人向殿下要一样东西。”
众人暗自心惊,纳兰锦彦赢是意料之中,这彩头也不过听听便罢,他们哪里真敢向这位地狱阎王要东西!燕回昏了头了,一场游戏中屡屡与纳兰锦彦作对,挑战纳兰锦彦的底线,几乎磨光了纳兰锦彦的耐性,他这是在玩火!
不等纳兰锦彦发火,燕回抢着道:“我向殿下要了这个奴隶!”
奴隶?敢情他们这伙人把她当成了奴隶!玉幼清看了看自己,衣裳东一条西一条的挂在自己身上,满身的污泥碎草枯叶,是挺像奴隶的。
纳兰锦彦眯起眼眸盯住燕回,玉幼清立时嗅到了一丝特殊的气味,如同正在吃草的羊忽然闻到的鸷伏在草丛中的猎豹在扑出前一秒所散发出的气息一般,肃杀,危险。
呼呼的风吹到这里忽戛然而止,穿过茂密林叶的暖阳静静投射在一站一躺两个人身后,它永远如此,穿不过暗影摇晃,像人的眼睛,穿不过实质越不过谎言,洒不下三寸温暖。沉至令人窒息的静谧里,呼吸粗重缓慢,似遥远来自远方,而刹那又如贴面。迟缓的空气流动里,燕回的眸中透着游戏般的闲散,却明亮而寒彻透骨。不知是谁,受不了这压抑难忍的气氛,悄然后撤,却一脚踏上一地枯叶,刷拉拉一阵“巨响”霎时牵动了众人似乎暂停的心脏,扑通扑通一阵乱跳,僵硬麻木的肢体也似在这一刻被解禁,有人身子一软,被身侧人虚虚扶住。
玉幼清企图趁众人关注点不在自己这里时偷偷溜走,手刚往前扒拉一下,什么东西“呛”一声摔下来,她一脸懵懵的瞬间抽回手,小心脏突突直跳,抬起眼睛瞄了一眼才发现原是一柄剑,还好收手及时,不然手就没了。
她刚下意识想拍拍胸脯压惊,抬在半空的手再次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双脚顿住,她斜眼看着那双脚,准备来一个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头顶传来一声冷哼,那双脚扬长而去,刚动的刹那吓得玉幼清浑身一颤。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恨恨看着那群人,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孔,待他们上马,才小声道:“都给老娘等着!我玉幼清!一定会一一把你们这群人的屁股射开花!”
燕回明亮的眸子里倒映出她挥舞着拳头,却因牵扯到后背伤口而顿在半空,全身缩了一缩,他无声的笑了笑,默默记下了“玉幼清”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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