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
檐下燕声静谧。风过时,风铃轻摇,几滴挂在铃上的雨水滴落,落入廊外池中,描一线涟漪轻化开去。远远的桥上人影来来去去有些模糊,只显出一个个窈窕轮廓,晕在雨后跳出染红了云霞的夕阳里,有人微微福身行礼,那些继而全停下的幢幢人影漾在湖里,谁的唇角勾起,瞧不分明。
“在看什么?”楚云起坐在轮椅上,由李平舟推过来,推定后,李平舟默然退了下去。
玉幼清靠在廊柱上,薄衫因着雨后的廊柱而沾湿。她浑然不知般,缓缓抬手拂了拂鬓边碎发,有点恼意的道:“这雨下得我心烦。”她说完,自然地走过去推着楚云起的轮椅。
那日山中,她浑浑噩噩间看见一丝强光,伴随而来的是纷乱的一双双脚,光和影混杂在一起,她被半拖半抱着抱上了一个竹筏,直到出山,神志才清醒了些。而楚云起,因着床上机关,被那尖刺穿肤而过,他一直隐忍而未吭声,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包扎止血,他又一直泡在水中,终因失血过多而当场晕厥。
之后半月,他便一直疗养着。这伤虽说也有他自作自受的因素在,但到底也是因着她才变得这般重,玉幼清因此很有一些愧疚,也便留在这府里。每日里左不过是吃了睡睡了吃,倒养的她胖了许多,腰间多了一圈儿的肉。她本就不吃早膳,现在连晚膳也免了,只是楚云起吵着要她陪着吃,她心中那丁点的愧疚倒还没被他消磨殆尽,应了陪着吃。
“今夜云开,明日要放晴了。”楚云起伸手摸摸栏上雨水,晶莹剔透,莹润无暇,“你可曾听闻,你落下青狼崖的那夜,青狼崖无故起火。”
“我日日呆在这府里,你那些护卫见着我跟见着仇人一样,我从哪儿听说这些去。”玉幼清话里少不得些怨怪之意,临了又道:“起火?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毁……”
“毁尸灭迹。”楚云起接话,取笑她,“改日叫人好好教教你这些成语,大齐第一淑女……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冒名顶替。”他摇摇头,笑开。
玉幼清撒开手,朝着轮椅就踹,“谁冒名顶替!”她恼怒之下自觉失言,又补充道:“谁要这大齐第一淑女的名号。”
这一段是下坡路,轮椅受这一踹,骨碌碌往下滑,前头是个转角,玉幼清袖手懒懒瞧着,他的护卫无处不在,她才不担心他会被撞得人仰马翻。
轮椅越滑越快,去势不减,眼见就要撞上墙,楚云起定定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玉幼清踏前一步,抬头看了眼头顶房檐,就这一眼,耳边“砰”一声,她吓得一个激灵,转头去看,眼前一黑又一白,一线精致堵在她面前,线条轮廓斜斜向上,她抬头,正瞧见一抹淡红微翘,她撞进他带笑的眸里,一时愣怔,旋即退后一步,垂头不语。
“姨姨!”蓦然一声喊远远传来。
玉幼清听见这一声唤,急急忙忙抬手用袖遮挡,慌乱里又探头去瞧那小祖宗在哪儿。头顶楚云起又是一声笑,“你身高体壮,这袖子遮不住你,来,我帮你。”言罢,转开双臂。
玉幼清从袖间抬眼,话不经脑就出口道:“我……我吃你家……”她顿了顿,放下袖子垂头丧气道:“我吃你家饭了……可我哪里体壮了?你哪里瞧见我体壮了?诚然我是胖了许多,也没有……到体壮的地步吧。”
楚云起刚要开口,一双小胖手霸道的拨开他的腿,张臂抱住玉幼清,奶声奶气道:“姨姨抱!姨姨抱!”
玉幼清无奈看着纳兰方觉,这大胖小子都五岁了,成日里见着她就粘着她要抱,每次都是将他抱起放在楚云起腿上搪塞过去,今日这轮椅也毁了,正想着寻个借口叫他自己走,对面楚云起抬手就将他抱了起来。
“去吃饭。”他不由分说的抱紧了怀里拳打脚踢的纳兰方觉,微微笑着向饭厅走去。
玉幼清跟在后头,觉着楚云起倒是真心喜欢这个大胖小子,以往每日把这小子塞到他怀里,他总来者不拒,还常变着法的从府外带些新奇玩意儿给他解闷,这半月过去了,这小子竟没有一次哭鼻子找娘亲的。
饭食上楚云起也单独为了纳兰方觉准备了一份,玉幼清坐在桌边入迷的看着纳兰方觉自己用着特质的小筷子和小勺子自己吃饭,觉着可爱得很。
面前突然多了一副碗筷,墨绿无声的添着菜品,玉幼清刚要开口说不吃,对面楚云起正舀了碗汤递给她,道:“明日一早,我们回城。”
“回城?”玉幼清惊喜道,“当真?”
楚云起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半月当真是将她闷坏了,一听到这句,眼中光芒掩都掩不住,“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你今晚最好吃点东西。”
“什么硬仗?”玉幼清脸上笑容藏也藏不住,连楚云起说的什么都没听清楚,只将面前的碗挪了挪,又往前坐了坐。
楚云起淡定的喝了口汤,淡定的道:“明日城中,是你、我、还有他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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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天和三十四年五月二十八,大齐最大的一场葬礼。
襄王幼子,一出生便得皇帝恩宠被封为世子的纳兰方觉;参知政事玉伯牙嫡女,得皇帝亲封的大齐第一淑女玉慎儿;天授大将军陆腾次子,不知缘由的被皇帝宠爱至极的混世魔王楚云起,这三人,前两个是病死的,后一个是意外失足而亡的。
但这死因都是官方说法,至于到底为何,坊间猜测纷纷。有人说,自己探亲时,发现自己住在青狼崖下的某个亲戚所在的村落竟被屠了村。那日,大雨瓢泼,青狼崖莫名其妙起了一场大火,这雨却不知为何竟浇不灭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奇火。后来这人去祭奠自己亲戚时,又恰巧碰到好几拨似乎是官家的人,前前后后围着一辆马车、一辆被遮得密密实实的牛车,那人当时躲在道边林间,一声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因窥见什么秘密而惹祸上身,直到这三人身亡消息前后传出,才耐不住性子开始嚼舌根。这三人身亡消息传出之前倒还有那么一条不胫而走的消息,说是纳兰方觉早已失踪,襄王府秘密搜查已久而无所获,襄王妃甚至亲自带人出府寻找幼子,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而已。至于为何这三人葬礼摆在一日,底下的这些老百姓是不会知道的。
接连下了许久的雨在今日终放晴,日头一跳出来便烈得奇怪。因着牵扯到皇族,全城百姓在今日都不许再穿花戴绿,也不许出门营业,因此家家闭门,只隔着窗户隐隐听见外头人声、哭声,久久回荡,可见排场之大。
丧葬队伍过通衢大街时,纳兰方觉的队伍走在了最前头,小小的金丝楠木棺材被围在中间的车上,四周层层白花缠绕,烈日照在那棺材上,后头忽然有人急匆匆走上来,举着白布高高的替那小小棺材遮住烈日。
襄王老泪纵横的由人扶着,血红的眸子紧紧盯住那小小棺材,不住的叹气,“方觉最怕日晒,怕日晒。”
一旁扶着襄王的女人柔声安慰:“王爷放心,此次小世子的陵墓选在依山靠水之处,旁边有一大片林子护着,晒不着小世子的。”
襄王突然暴怒,甩手将那女子推翻在地,大声斥责:“谁选的!谁将陵墓选在林子边的!换!给本王换!”
那女子颤抖着跪伏在地,不敢言语。小世子去的突然,这陵墓本是留给皇太后的,太后得知小世子死讯,亲自嘱咐皇帝将这块陵墓赐给了纳兰方觉。襄王几日来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无暇顾及选址之事,此刻得知,竟当街发怒,让这些不知内情的奴才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王爷!”暴怒声中突然清凌凌一声唤,众人头伏得更低,只有襄王转头去看。
却是襄王妃姬娆。她骑着骏马匆匆赶来,马上还坐着幼女纳兰连城。明明是小儿子的葬礼,她却仍是平日装扮,策马奔到襄王面前,抱着纳兰连城跳下马。未及站稳,襄王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
“放肆!你这什么装扮?”襄王颤抖着手指住姬娆,“方觉还未下葬,你……你竟……你竟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姬娆猝不及防被扇,脚步不稳跌倒在地,纳兰连城被她护在怀里,倒没有跌伤,只是被爹爹这模样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
襄王此刻心烦意乱,一把扯过纳兰连城就骂:“你哭什么!嚎什么!谁给你穿得这黄色!给我脱下来!脱下来!”话还没说完,手已经伸上去扒纳兰连城的衣服。姬娆见状,扑上去拉开纳兰连城,拦腰抱住襄王,“容栒!容栒!容栒!”她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安静下来,才抬头,抚着他的额,道:“听我说,方觉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纳兰容栒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小娇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大声说着纳兰方觉未死,大声吩咐葬礼取消,却见所有人依旧趴伏在地,蹙着眉头发恼。他心疼的上前一步搂她在怀,轻轻道:“嘘……嘘……”
姬娆挣扎着从他怀中探出头来,眸中几分不可置信,“你当我疯了?”
纳兰容栒抬手一挥,丧葬队伍继续前进,他抱着在他怀里发了疯的挣扎呼喊的姬娆,闭上眼睛。
队伍却突然又停了下来,丧葬队伍的最前头,两个人立在烈日下,逆着光,瞧不清容貌,只听见两人对话,是一男一女。
“喂,你们大齐的葬礼都这么闹腾的?”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死过。”
“你死了怎么知道。”
“也对哦。这葬礼,人还真多。”
“啊?难道不都那么大排场吗?”
“我说的不是排场。”
“那你说的是什么?”
“我不管你们俩说什么,干嘛把我挡住!”一双手突然从并肩而战的两个人腿间穿出来,硬生生将两个人拨开,小小的身影往前一窜,小肚腩一挺,突然傻眼了,问:“姨姨,怎么这么多人?这些人怎么都穿这么丑的一样的白衣?这天上撒的是什么?他们在干嘛呢?”
玉幼清蹲下身,解释道:“方觉,不能这么没有礼貌没有分寸的说话。这是人死后的一种仪式,是需要被尊重的,知道吗?”
纳兰方觉又看了几眼面前的队伍,似乎要记住这些,然后用力点点头,奶声奶气道:“记住了。”
明明隔得那么远,远在队伍后头的姬娆若有心灵感应般越过纳兰容栒望向前方,逆光里模模糊糊两大只一小只,她愣愣看着前头,纳兰容栒瞧着她的模样,也转身看向前头。
玉幼清笑眯眯推推纳兰方觉,轻声道:“你娘在后头等着你呢,去吧。”
姬娆轻轻将手放进纳兰容栒的手里,又牵起纳兰连城的手,纳兰容栒感受着手掌心的颤抖,半信半疑的顺着姬娆的目光看过去,一抹小小的身影忽然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撞进他的眸子里。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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