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梦魇
骤然细雨飘摇,点点滴滴挂在枝头,狂风乍起。她拎着裙角忽然从远处奔来,瞧见院中一株小小树苗被风吹得歪斜,秀气的一双眉间闪过一抹忧色,她不顾身后一堆婢女嬷嬷的惊呼阻拦,踢踏踢踏踩着水,冒雨将那弱不禁风的小树苗扶正,又趴倒在泥地里,青葱十指不理会污脏,扒拉着土往树根处堆。
她嫌身侧聒噪的丫鬟恼人得很,伸手一把将丫鬟推开,丫鬟身形不稳跌倒在泥地里,溅起一地泥水,落了她满身满脸,小丫鬟心中惊惧,急急忙忙翻身爬起,却不是对着她。
风雨乍歇,她顺着那丫鬟的方向抬头。
“多少花折落,你偏护着这棵小树。”他撑着伞,立在她身旁。
“大哥哥!”她惊喜起身,如花绽放的笑意却在看见那人身后的她时一瞬僵硬。
仿佛还是一个风雨夜,金殿红烛燃了整整一晚,他来过,身后亦站着那个女人,只是那曳地长裙上的凤凰于飞和大红牡丹刺痛了她的双眸,而她依旧恭恭敬敬跪伏在地。
转眼红烛又作白烛,她一身素衣,从蒲团上慢慢站起,再不曾真心勾起的唇角终于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格外的温柔和从容换一个立在他身侧的资格,她终究能穿上正服,扬起原本高昂的头颅供世人瞻仰!她俯视着跪伏在地的人,却忽有一人抬起脸,太显眼,以至于她一眼就瞧见,惊得花容失色,是那个女人!那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上骤然鲜血纵横,狰狞如鬼魅,向她伸出如利爪般的双手,她下意识后退,惊叫出声!
“娘娘!娘娘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卫雀大睁着眼,胸口起伏不定,耳边是绣儿担忧的声音,好半晌,她才动了动,绣儿赶忙将她扶起。
卫雀惊魂未定的喝着绣儿递来的茶,只觉浑身凉意飕飕,额上、背后冷汗涔涔,她瞟向房内半开的宣窗,似乎一条白影晃过,风从窗子外一股一股的吹进来,她忽然发怒,将手中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掷,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有些失态的怒吼:“谁开的窗!”
绣儿被这一声吼惊得险些将手中托盘一歪,她正正神色,放下托盘后,赶了那些手忙脚乱的小宫女出去,亲自走到窗边关上窗户,又取了一件披风来。
“娘娘这几日都睡得不大安稳,奴婢特地吩咐膳房做了核桃桂圆露,娘娘喝一些吧。”她贴心的替卫雀披上披风,又轻轻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嗯。”卫雀心神不宁的瞥一眼窗户,又瞥一眼窗户。
绣儿看在眼里,心中甚是不安,犹豫着开口向卫雀提议:“娘娘,奴婢听说卫大人今日是在宫中用的午膳,娘娘午睡没多久,想必大人此时还在宫中,要不要奴婢差人去请卫大人过来。”
卫雀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闻言点点头,“也好”。
半个时辰后。
“姑姑!”卫寻步伐匆匆踏进殿来,“听绣儿传话说姑姑近几日身子多有不适,寻便赶来了,姑姑哪里不好?怎么不传太医来瞧一瞧?”
他话说得急,手上礼数不乱,卫雀毫无恼意的斥责站在一旁侍候的绣儿,“多嘴!”
绣儿也不惶恐,微微笑着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娘娘教训的是。”言罢,躬身告退。
“寻儿,你来。”卫雀向卫寻伸手,拉着他到身侧坐了,瞪了他一眼,帮他理着半敞的衣领,“你瞧瞧你,在外头野惯了,这么大的人,进宫面圣也没个正经样子,这领口这么敞着像什么样子,皇上看见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舒服,那些个大臣怎么弹劾你的,说你衣冠不整,亵渎皇恩!”
卫寻由着姑姑替自己整理衣裳,幼时父母双亡,她早早进宫,膝下无子,便向皇上求了恩准,将他带进宫抚养,那时她便像这样亲自替他整理穿戴无微不至,再后来她有了双生子,他也渐渐在朝政上展露出惊才绝艳的聪明头脑,姑侄间相见时候渐少,大多都是在议论朝纲,倒少有如此温馨时刻。
“姑姑,今日寻我来所为何事?”
“臭小子,没事就不能找你来了?”卫雀嗔怪,却又说道:“不过今日,倒确有一事要让你帮忙。”
卫寻不动声色的瞟着地上没扫净的茶盏碎片,“姑姑但说无妨。”
卫雀拉过卫寻的手,长长叹一口气,“唉,这几日本宫常常做梦,梦到二十年前的事情。那件事到底还是骇人得很,本宫这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安。按理说,这事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和本宫也没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本宫总是梦到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孩子无辜啊。”
卫寻反过来拍拍卫雀的手,几番思量之间已经明白了卫雀话中所指,压低声音道:“姑姑是觉得,那孩子没死?”
卫雀垂头,默然看着面前一尺三寸地,当年事,纳兰容棤对楚熹多有袒护,三番五次从中阻挠,那孩子一直由奶娘抱在东宫,除了纳兰容棤无人可以靠近。宫中也一直纷乱不休,所有人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那小小孩子,直到行刑那一日孩子才被抱到衿微台上。当初她并未有所怀疑,可近几年也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直惶惶不安,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若那孩子真的活着,长大了,总有一日会回来。
卫寻把手从卫雀手中抽出来,慢慢的起身,一点一点捡起地上茶盏碎片渣,末了,他回头拿起案上手帕将瓷渣都包了起来,手帕飞快掠过掌间一丝红痕,他不动声色握拳,轻声道:“这宫里的人怎么做事的,没的再伤着……”
“寻儿!”卫雀越想心中愈发不安,忽然双手撑在案上,身子微微前倾,“你可否替姑姑去寻一寻那孩子的下落?”
卫寻皱眉看着根本没有发现他在做什么说什么的卫雀,她手肘压在那包了瓷渣的手帕上,却毫无察觉。
卫雀见卫寻眉头紧皱,以为他起了疑心,忙收起急迫的心思,顺手拿起桌上的手帕,卫寻不及阻止,她已顺势擦了擦鼻尖的汗,又道:“当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若那孩子当真没死,定是皇上有心留他一命,毕竟也是皇家的血脉,就此流落在外也不好,本宫的意思是,那孩子若真是还活在这世上,你能找到他的下落将他带回来,也是一桩好事。”
“姑姑心肠软,寻试试。皇上那里,寻还要去一趟,就告退了。”卫寻将一杯凉茶递过去。
卫雀笑容慈爱的接过那杯凉茶,低头喝了一口,“去吧,下次记得衣领别敞那么开,啊。”
“是。”卫寻扯出一个笑来,眼神古怪的盯住他刻意递过去的那杯凉茶,他记得姑姑从来不喝凉茶。
再从皇上的议事殿里出来时,已是申时二刻。暮色起,天还未暗透,卫寻独自一人步子缓慢,将将行到宫门口。
“卫相。”一队卫队从宫道上迎面而来,退到一侧向卫寻行礼,他有些心不在焉,可若是别人他“嗯”一声也就过了,只是今日这声音清脆,他停下脚步抬头,天生眼角微微上扬的一双眸子含了一缕莫名意味,看向出声之人。
铁于薇一见他如此神色,见怪不怪的低下头不去看他,身后几个年少的卫兵们偷笑,卫相又在撩妹子了,当然他们心底所想的词汇自然不是撩妹,不过卫相确实每次见到铁统领,都要特意停一停的。
卫寻知道自己又要吃瘪,仍是坚持不懈,“铁统领不要太累了。”言罢,撩起胸前黑发甩到后头,笑意晏晏往宫门口去。
铁于薇翻了个白眼,听身后窃窃私语,回身怒斥:“说什么呢?啊?今夜都罚值夜!”
卫寻远远听见,负手走过等候在宫门外的大祟身边,挥挥手示意他先回去,大祟两边看看,唉,自家相爷又在为了朝政牺牲色相了,不过铁于薇是个愣头青,不喜欢卫相这款的。听说她对陆丰倒是有点意思,他坐上马车,扬鞭抽在马身上,让马儿慢慢悠悠闲逛,好放松心情想想八卦。
卫寻还沉浸在卫雀下午的那些话和举动里,二十年前那桩案子发生时,他不过两岁,所了解的也只是卷宗里的只言片语。他不明白卫雀为何突然急不可耐的想要找到那个可能根本已经死了的孩子,即便他还活着,一旦现身,或许仍是死路一条。
此时已近申时三刻,述京夏季宵禁为酉时,此刻长街之上空空荡荡,灯影摇晃里他抬头,这一逛,竟逛到了城门口,他眼角氤氲着烛火红光,红光里依稀是那夜她装模作样哭得稀里哗啦的可爱模样。
他摇摇头,转身往回走,忽闻一侧小巷中凌乱人声,他下意识一眼掠过,本只是掠过,却看巷中人眼熟,不由停下脚步。
巷中三人正往一女子身上套麻袋,旁边指挥的正是铁谷,铁家今日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让他卫寻碰上了,卫寻瞧了瞧那被麻袋套着的人的衣着打扮,虽是男装,发出的声音却是女子声音,这小子玩的什么把戏?强抢良家妇女?看那腰间配饰,像是呼陇草原上的玩意儿,草原女子女扮男装来述京?卫寻皱着眉头摸摸鼻子,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过,这京中纨绔这么玩的不在少数,他没必要插手,他背对着一群闻声而来的城门守卫挥挥手,悠悠往回府方向走去。
那一队守卫面面相觑,直到巷中声音全无,领头的四顾,问:“可听到什么异常?”
“没有!”回声铿锵。
“回!”领队手一挥,众人小跑着步子回了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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