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微薄,层叠铺在湛蓝高远的天边,染透微红。
如她的双眸,微微泛着红。卫雀怒极,抬袖将岸上棋盘、茶盏拂了一地,叮铃桄榔落在室内铺着的软垫上,吓得甫进门的大小太监、宫女还未看清室内情形,先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卫雀一袭金丝暗花云锦长裙,长长裙摆随着她转身,在一地茶水中拖曳而过。她心中怒气难消,尖尖细指抓起一旁华月瓷瓶高高扬起,作势要扔。
手还未落下,眼角已瞥见门廊处转过一抹明黄衣角,她眉眼一跳,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心中惊惧太过,以致手中瓷瓶滑脱,她不敢也不及去捞,顺势转身蹲伏在地,抖着声音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安”字话音还未落全,守在皇后身侧的大宫女绣儿已眼明手快扑了过去,这华月瓷瓶本就是尊贵稀罕之物,以在夜色中能隐隐泛出月白光华而名动,又是皇帝在娘娘千秋之时送的贺礼,卫雀拿起时,绣儿就已战战兢兢,瓷瓶身大,比不得茶盏瓷壶,落在地毯上也未必有亏损,若华月瓷瓶有损,日后皇后娘娘问责,这整个宫里怕又是一场大难。
绣儿双手托住瓷瓶,趴在地上深呼出一口气。
冷不丁明黄衣袍从她指尖拂过,她才惊觉自己圣驾之前失仪,眼角瞥见卫雀微微低垂的脸上眉眼锋利寒凉,她忙不迭的爬起跪下,深深伏于地上,“奴婢罪该万死,惊着皇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卫雀收起眉眼间的阴戾之气,换上勉强笑意,微转过身面对纳兰容棤,柔声道:“这丫头在臣妾身边服侍多年,素来妥帖,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粗手毛脚的。”
绣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咬着唇,接话道:“皇上恕罪,都怪奴婢一时疏忽,倒茶时泼了娘娘的棋盘,想端出去收拾,又不甚滑脱,这才……这才……”她支支吾吾,再说不出半个字。
卫雀竖眉瞪着她,语气却依旧温柔,“好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赶快收拾了。”
“是。”绣儿深埋脑袋,闷声不坑的迅速收拾完地上纷乱。
纳兰容棤默然盯着她,对她微红的眼眶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视而不见,眉眼间却阴沉些许,直到绣儿退了出去,他的目光仍落在那里许久,盯着虚空之处,吓得卫雀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半晌,纳兰容棤双手撑膝,嗓音低沉,“慈儿,还不快给你母后请安。”
卫雀讶然微微转了转眼珠,方才瞧见门后一缕紫纱。
纳兰熙慈双手背在身后,不停绞着衣裙,眼神时不时小心翼翼瞟向已显怒意的卫雀,慢吞吞从隔门后挪进来,“儿臣、给母后请安。”
娇怯怯的少女嗓音低低绕在内室,和着几上炉内甜腻的绕梁余香,仿若人生初见,女子不自知而微微失礼的绚烂笑容。
可这最后一字难抑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又仿若一个梦,梦里徐风拂过,少女笑容刹那间破碎。
纳兰容棤一直垂着头,但闻这两母女久久未作言语,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卫雀,恰瞧着卫雀挑起半边眉毛,目色凌厉瞪着自己女儿模样。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睫,轻轻清了清嗓。
卫雀恍然回过神来,什么也不说,先跪了下来。
纳兰容棤作惊讶状,“皇后这是做什么?”
卫雀并不先开口,而是侧头剜了一旁还直愣愣不知所措的纳兰熙慈一眼,直至纳兰熙慈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纳兰容棤不作声的看着两母女,慢慢往榻上坐了。
卫雀伏低了身子,眼角是纳兰熙慈咬唇摇头模样,她换一副稍霁面色,跪直了身,微微勾起唇角,柔柔道:“臣妾是替我大齐辛平长公主而跪。”
纳兰熙慈眼皮一跳,不解的看向自己的母后。
辛平,是她及笄那日,父皇赐下的封号。
她出生时,天降祥瑞,西方见七彩云霞飞舞似凰,为久旱的泾阳、康曲、关同等地降下甘霖,当时皇帝怀抱着刚出生的她,不同于安静渴睡的纳兰锦彦,她冲着纳兰容棤甜甜一笑,纳兰容棤当即封了她为长公主,原本是还要加上封号的,是“懂事”的皇后,劝说皇帝,襁褓婴儿不能封赏太过,否则会折了日后的福气,这才作罢,改为及笄之日再行封赏。
可如今卫雀拿“辛平长公主”五字出口,便如一座大山,沉沉压在纳兰熙慈肩头,时刻提醒着她,她先是大齐皇室长公主。
而皇室儿女,一生都没有自己。这是卫雀从小教给她的,她不敢忘,不曾忘,想忘,却忘不了。她终究活得不够恣肆,也从不足勇气。原以为这天下女子都是一般,可突然出现在世人眼前的大齐第一淑女,她原以为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大家闺秀,却活成了她最羡慕的模样,甚至……
“哦?”纳兰容棤挑眉。
卫雀续道:“自辛平及笄,陛下因朝中诸事缠身,臣妾还未亲自叩谢陛下赐给辛平的封号。”说着,她一个大礼拜下,“臣妾替辛平谢陛下隆恩。”
“嗯。”纳兰容棤淡淡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无后话。
跪伏于地的卫雀倒一时不知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心里没了底,也摸不准皇帝此刻到底是何心境。
候了好一会儿,卫雀方要开口,循个借口起身,就听上头纳兰容棤声音沉肃,“朕看你许久未行过大礼,早已忘了规矩分寸,就跪着吧。跪到记起来为止。”
言罢,撩起袍脚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卫雀只觉额上凉风过,脚步沉沉,忽又停下。
“慈儿,陪朕走走。”
“喏。”纳兰熙慈忙起身。
直到这殿内静了许久,那一重一轻脚步声早早远去,卫雀仍伏在地上,双眸圆睁。
而皇帝身边的文霜嬷嬷第三次开口问:“皇后娘娘,陛下问,可知为何要娘娘跪在此处。”
卫雀第三次将这句问置若罔闻。
文霜叹了口气,“娘娘,这又是何苦?只要娘娘说了,就不必再跪了。”
卫雀闭眼,“本宫有什么好说的?说本宫抚养了一个好侄子,让他位及左相?说本宫生了一双儿女,不曾想儿子小小年纪卷入朝争?说本宫想弥补儿子过错,劝说女儿远嫁绗国?”
文霜看着执迷其中的卫雀,很多话想言明,却也终究埋在心里。
此生住在这四方红墙里,不说破,是最后的成全。
文霜斟酌许久,只说了一句,“娘娘错在把后宫的棋局伸到了朝堂上。”
卫雀由着文霜将自己扶起,蹙着眉笑了笑,用只有文霜能听清的声音,慢慢呢喃:“不,我错在不是她。”
文霜扶在卫雀肘间的手微不可见的缩了缩,她扶着卫雀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后宫安即前朝安。”她规规矩矩立在一侧,一双精明的眸子盯着卫雀手中这杯茶。
卫雀本想将茶搁在一侧,手靠近桌边,被文霜虚虚一拦,她疑惑抬眼,文霜却已收回了手,垂眸盯着地面。
卫雀想了想,在文霜的“逼视”下,喝了那杯茶。
文霜立刻接过空了的茶盏,递给身边端着托盘的小宫女,声音紧张的问:“娘娘怎么了?可要宣太医?”
卫雀扭过头。
文霜淡淡一笑,这位攻于心计,虽位享尊荣,仍步步筹谋,甚至不惜将自己一双龙凤儿女算计其中,只为心底那一点执念。
有时候,执念放久了,会变的。
当夜,皇后宫内急召太医。
第二日,辛平长公主入宫侍疾。
第三日,绗国来使离京。
这一切的当事人,斜斜躺在榻边,喝着太医开的补药,对门外纳兰熙慈的请安置之不理。
“寻儿当真不在述京相府?”
大宫女绣儿正理着新送来的夏衣,听见问话答道:“派去的人回了,卫相确实不在府内。也派了人去京郊,卫相新建的宅子问了,也未见卫相。”
“派人去查,一定要查出寻儿行踪!”卫雀怒上心头,头忽然疼起来,她闭上眼不停的揉着眉心。
自那日喝了那杯茶,她便犯了头疼的毛病,只要情绪一波动起伏,头就隐隐作痛。不知当真是那杯茶有问题,还是近日来思虑过度,如太医所言,应静心将养着。
可卫寻一声不吭离京,她止不住要去想,她让卫寻去找的那个孩子,是否真的还在人世。如果还在,如今也有二十了。
如果卫寻真的是去找那个孩子了,为何音讯全无?为何不与她说?是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隐隐的疼痛引起她的烦躁,她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
“为什么都要与我作对!为什么都要忤逆我!一个两个三个!长大了,翅膀硬了,都是我的孩子,我卫家的孩子!”
屋内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和卫雀胡言乱语的大喊大叫,让在屋外一直试图进去的纳兰熙慈愣住了。
听到动静匆匆自小厨房赶来的太医先是向纳兰熙慈行了一礼,接着道:“皇后娘娘刚用完药,一时脾气暴躁也是有的。长公主不如暂先避避。”
纳兰熙慈点点头,忧心忡忡半转身,离开前又不放心的吩咐周围:“皇后娘娘养病期间,若让本宫听到半句风言风语,本宫……”她想了想,“定不饶他。”言罢,三步一回头的往偏殿去了。
这已是卫寻离京的第十日。